城市竞争越来越像企业竞争,一个城市的繁荣之下是一群企业雄心勃勃的战略蓝图,企业命运与城市命运千缠万绕。
大阪,日本制造业的“钢铁之心”、松下夏普等企业王国的发源地、日本的发明之都,99%的中小企在这块以“造物”而闻名的土地上盘根错节、蓬勃而生。当昔日的光环随着泡沫经济远去,大阪如何寻找自己的定位?
企业的故事就是大阪的故事,大阪的挑战更是亚洲城市的挑战。
当我们探寻“日本制造”的危机与迷思之时,也是在追问整个亚洲模式的未来。
在大阪狭长的小街上踏步之时,如果不是周遭醒目的日文提醒你身处另一个都市,恍惚间或许会有未曾离家的幻象。大阪并无我想象的那般古朴,粗砺的大楼摩登现代、灰头土脸的高架桥四处扩张,地铁、马路、大型广告牌……一切都那么熟悉。现代城市应该具有的面相,这个城市并无二致。
乍看之下,很难体会到大阪“制造业之都”的大气磅礴,反而是随处可见的“欢迎中国游客”的海报显示出这个城市的落寞。大阪,这个以“造物”为荣的城市,“卖物”的迫切昭然若揭。
“便宜货”入侵供过于求的时代如何生存?
几乎所有的中国旅行团都会被当地导游引领到一个印有硕大的“激安”二个字的连锁超市“堂吉诃德”,“激安”在日文中是“超级便宜”的意思,在这里全部都是“MadeinChina”的廉价日本货。
整个超市就是一个杂乱的货场,商品摆放凌乱而拥挤,连头顶的天花板都悬挂着等待“沽售”的商品。这些商品“卖相”虽比不上高级百货公司的精贵,但比起国外同样的产品质量要好很多。
与喧闹的背景音乐混杂在一起的是天南地北的“中国话”:台湾腔、粤港白话、东北腔、上海话……对日本货情有独钟的亚洲人,在这里满足了欲望省下了钞票。
高级百货公司“高岛屋”的地下超级市场则是另外一种景象。妆容精致、身着制服的购物小姐开门迎客,你听到的有可能是久石让的名曲,衣着讲究的日本太太们在这里舒缓地购物,静谧和繁华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日本制造”的贵名确实名不虚传,像在高岛屋这样的百货公司,同样一块芝士蛋糕,里外三层的精美包装,让人不忍“下手”,价钱也变得“无法下手”。
高岛屋的日本货全球采购,但仍以日本货为主导,在这里你可以买到其他城市见不到的日本货,虽然有可能打上“MadeinChina”的铭牌,但价格是一如既往的贵。
以往的日本,曾是一个高度统一的市场,因中产阶层的庞大和相对固定,消费者的习惯和审美比较固化,市场上能买到的产品除了在功能上有所区分,品质大致无差异,能在市场突围的产品都是优良产品。“挑剔的消费者决定了日本制造的美名”,这正是日本制造品质优良、功能繁复的原因之一。
所以,在日本可放心大胆购物,随便拿起一件商品都不会“买亏了”,但有可能你会为完全用不着的“多余功能”额外买单。
没有永远的赢家,日本制造一统天下的日子早在二十年前就开始消逝,在“供过于求”的今天,消费者更加挑剔,不仅要质优还要价廉,靠着品质就能卖个好价钱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堂吉诃德”这样的超市在日本四处开花,虽然大部分的日本消费者并不喜欢这样特别“不日本”的超市,但旺盛的生命力为他的存在作了最强注解。
没有人不喜欢便宜货,如果附加了高品质,则天下无敌。谁找到了质优价廉的密码,谁就能赢得市场。
“价高者”的坚持创新能否维持产品优势?
二十年前,连中国内地的小城市都能买到日本产的精美文具,女学生们省吃俭用一两个星期,三五成群地跑到文具店挑上一两件日本产的笔记本、自动铅笔和橡皮擦,成为80后美好的童年回忆。
但如今,要找到一件日本制造的文具还真不容易,连日本“SOGO”开在中国的百货公司也开始售卖中国货。几年前,香港的日本百货公司“大丸百货”也结业谢客,惹得一批钟情日本货的顾客很“难过”。
不知不觉,日本制造已从中国人的身边慢慢消失,从日常生活用品到电子消费品,“后来者居上”的态势越演越烈。与此相随的是欧洲奢侈品席卷全球、美国信息产业来势汹汹,中国的新能源产业也后发制人,我们不禁要问“日本制造”怎么了?
日本当地人可能很难感觉到企业家的危机,除了LV、阿玛尼这样的欧洲大牌,日本人吃穿住行基本上都还是日本货,唯一有些变化的是日本厂家为了降低价格将大部分工厂移到海外,尤其是中国,但日本消费者对“MadeinChina”已经习惯。这样的转变对消费者来说没有丝毫影响,还能少花点钱。
但这点转变对企业家而言则有着翻天覆地的影响。稻叶修是大阪広栄社株式会社的社长,公司生产与口腔清洁相关的产品,清洁舌苔的工具和牙签是其主要产品。稻叶修已年过花甲,他对牙签情有独钟,于2001年建立了世界上首个牙签博物馆,这个博物馆就设在自己的工厂边上。
稻叶修的牙签工厂也是日本仅存的一家牙签工厂,因为其他的工厂都搬到中国去了。中国生产出来的牙签再以低廉的价格送回日本销售,而像牙签这样几乎没有科技含量的产品,也只能靠价格优势生存。在这种情况下,如稻叶修的工厂除了“搬家”几乎没有其他出路。
但稻叶修不相信只有价格才能占领市场。“周围的工厂都搬走了,但我不愿意走,我们要靠全新的产品重新占领市场。”在一场例行的产学研讨会上,稻叶修器宇轩昂,向在座的企业家和研究者推介他的成功经验。
随着技术和工艺门槛的降低,像牙签、眼镜、服装等行业在日本几乎没有了生存空间,成本优势成为唯一取胜的因素。不过稻叶修坚持认为还有空白的市场有待开发,因此他花了2年多的时间开发新产品,希望能占领高端的牙签市场。已过花甲的稻叶修雄心不减,他想到了一个符合人体工学的三角牙签的主意,两颗牙齿之间的缝隙其实是个三角形,但传统的牙签一般都是尖头圆形,稍不留神就会伤及牙龈。
稻叶修的新产品有个特别的英文名字———DoctorPick,并且还有一个鲜明的“MadeinJapan”标识。这款产品与常见的牙签不同,有着一个三角形的头,正好是两颗牙齿之间缝隙的形状。凭着这项专利,稻叶修的牙签几乎占领了欧洲的高级市场,高级酒店都采用了他的产品,日本市场也很认可,一下子销量提升了5倍。就这样,稻叶修的工厂顽强生存下来。
而买一盒这样的牙签,要花掉人民币28元。
大企业群飞“总部经济”上东京,大阪怎么办?
28元人民币在中国可以吃一次麦当劳;4美元在美国可以喝2杯咖啡了。
牙签再好,但价格连日本人都难以接受,更别说精明的中国人和粗犷的美国人。部分中小企业或许可以通过这种方式保持竞争优势,但并非一种可以复制的模式,“日本制造”要重塑竞争力必须另辟蹊径。
亚洲经济,在日本主导的“雁型模式”下发展了近半个世纪。从欧美引入技术,转化为制造业推动力,并在此基础上不断进化升级。战后以来的“株式会社”结构确立了大企业集团垄断经营、中小企依附生存的日本模式,形成了完备的产业链,铸就了日本制造的美名。日本凭借技术和制造业优势一度战胜美国,跻身世界经济强国。
但随着世界经济的新一轮发展,以资本和市场为导向的经济模式逐渐占据优势,快速研发、快速生产、快速消费的大规模生产模式成为全球化的主导模式,日本曾引以为傲的企业集团化分工模式受到挑战。价格高品质高的日本货敌不过价格适当品质适当的美国货,更拼不过廉价的中国货。
在产品供过于求的时代,市场的优先性凸显出来。因此,许多发迹于大阪的大企业,如松下电子、住友、三越等都将企业总部迁移到资金和市场占优势的东京。结果,大阪当地经济只能依赖中小企业,“上京”成为流行语。这让曾经是全国经济主轴的大阪情何以堪?
“此前,我们以为交通越发达,和东京的距离越近,经济越容易发展,但事与愿违。”大阪府财厅厅长矢野光伸坦陈了大阪现在遇到的困境,“交通越发达,东京的磁吸效应越明显。大企业的本社,几乎都去了东京,营销的总部基本设在东京。全国47个县,财政有盈余的只有东京,其他县全部都是赤字。”
矢野光伸认为超越东京基本属于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此大阪应该发挥地方特色,利用区域优势,成为面向东亚各国的城市群地带,而不是和东京竞争。“大阪和广州一样,都是有个性的城市,都是ONLYONE!”他用了一个正在中小企业中流传的词来比照大阪和广州的城市定位。
“ONLYONE”技术能否成为救命稻草?
因为大企业集团上东京,生产转移到海外,原有的日本模式逐步瓦解,为大企业做配套的中小企正在探寻生存之道,除了重建自主经营权之外,研发“ONLYONE”技术成为大阪中小企的共识。
中央电机计器制作所是大阪中小企业的明星企业,矢野光伸对他们也是极力推崇:“中央电机是大阪中小企中比较典型的靠‘ONLYONE’赢利的企业。他们很会赚钱!”
这样一家具有独特技术的企业,隐匿在东大阪的一片民宅之中,毫不起眼却生机勃勃。
中央电机最核心的技术是液晶面板检测技术,全球领先的夏普液晶面板全部采用中央电机的产品。但中央电机的技术并不算先进,与流行的三维检测技术、图像检测技术相比,他们的寸法自动测定装置采用比较原始的二维检测技术,但他们将这一技术做到极致,误差率可以做到全球最低。而对夏普而言,液晶面板的检测需要精细度而不是图像的丰富性,因此中央电机的产品成为不可替代的“ONLYONE”技术。只要夏普新建一家工厂,中央电机就能多卖几台检测仪。
夏普曾计划与TCL合作在深圳建立最新的液晶面板生产线,但去年因种种原因流产,中央电机的产品又少卖了几台。畑野吉雄社长希望越来越多的生产线能建立起来,这样他就有更充足的资金扩大新上的LED节能灯项目了。
全球企业都在争夺LED节能灯的高地,新能源、环保产业被认为是下一轮经济的增长点,中央电机也加入了这一战场,但他面临的难点不仅是资金问题,更棘手的是与大企业的争夺。
这是一个靠资本和规模决胜的年代,技术成为快速开发的商品,而不再是制胜因素。谁能把规模做大、成本降低,谁就能赢得市场。而中央电机显然没有任何的优势,核心技术来自日亚,工厂规模也很小,相同一只节能灯,中央电机的产品售价七八百,而中国的产品只需要一两百。
“过去,日本的大企业控制研发,技术是封闭性的,需要不同的中小企综合配套才能发挥技术的优势。因此“日本制造”质优但价高,快速复制的难度比较高。而美国则采用了技术研发商业化,产品制造规模化,市场推广快速化的以‘模块’为核心的发展路径。美国的‘模块’极易复制,而日本的技术改造则常常水土不服。这也是为什么日本制造近年来节节败退的原因之一。”日本阪南大学的洪诗鸿教授十多年来一直在研究日本企业,他认为“日本制造”的优势同时也可能正是其弱势,日本企业最缺乏的是营销人才而不是技术人才。
日本的大企业集团已经认识到这一问题,因此开始将技术研发打包给海外实验室,工厂设立在人工低廉的东南亚和中国,产品销售也定位于全球市场。技术研发靠美国、生产靠中国、市场靠全球,日本的中小企和市场不再是企业战略的核心,而变成了其中的一部分。
经济发展模式的转变,让以往依附大企业集团生存的中小企不知所措,成为“无人看管的孩子”。
大企业转战海外、传统产业规模减小,对于99%的企业都是中小企的大阪而言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挑战,像中央电器这样的企业介入LED节能灯领域不得不依靠政府的政策和资金支持。但这样仍难以面对大企业和海外企业来势汹汹的争夺战。
从技术到市场以往埋头做产品,如今苦心找销路
在大阪,越来越多的中小企急于开拓海外市场,社长独自一人闯欧美、走中国的故事也不乏其例。
富士音派公司的社长山田,经常一个人拎着个小包就跑去中国,见客户谈生意。他的企业虽然是全球最大的封口机公司,可按照日本企业的规制仍算不上大企业。在日本,像松下、索尼、三菱这样的大企业,不仅掌握了产业的核心技术,而且占据了核心资本和市场,并借此控制着大量的配件工厂和中小企业群,形成了日本独特的全套产业链,其本身可能并不具备完善的生产能力。而富士音派株式会社属于中等规模的企业,像封口机这样的日用消费品市场原本就小,所以大企业一开始就没有介入。企业只需要专心致志搞生产,大企业需要什么就生产什么,市场销售则委托三井物产全权处理,唯一关注的是如何将品质做到最好。
但山田也开始为市场发愁。他说,日本经济发展到今天已经到了一个顶峰,在企业扩张、四处新建工厂的时代,大型的自动包装机非常好卖,不过到了现在以终身雇佣为荣的大企业都开始变相裁员,产品如何卖得动?
中国有句老话叫“形势比人强”,日本市场饱和,而中国市场才刚刚起步,山田看到了这个机会,去年将公司的售后服务点全面整合,新成立了市场部,准备在中国市场大展拳脚,“事业第二春”能不能实现在此一举。中国留学生李鲲鹏则成为“山田战略”的受益者。
日本学生求职日渐困难,因为中国留学生的身份,李鲲鹏去年4月毕业后顺利进入富士音派的海外市场部做职员,每天处理来自美国和中国的邮件。他是公司本部唯一的一个中国人,上个月刚被公司派到位于四国的工厂熟悉生产流程。山田的中国工厂建在配套比较完善的青岛,生产出的封口机将主要在中国市场销售,而鲲鹏有可能在未来一两年被派往青岛协助工作。“当初我也是考虑到这一点,觉得有发展的空间,我就来了。”鲲鹏对公司的发展寄予厚望,对中国市场充满期待。
观察大阪再次追赶产业变革的努力——“特区”能否重现“日本制造”辉煌
城市和企业一样,都在寻求做大做强的可能性。只有定位明确、竞争力强的城市才能在城市群的赤膊战中杀出重围,而城市的发展和企业发展紧密捆绑。大阪府99%的企业是中小企,又面临着大企业向东京迁移的困境。扶持中小企持续发展、寻找东京之外的生存空间就成为大阪进化的内在逻辑。
桥下彻,大阪府的“年轻省长”为大阪设定了“东亚先导城市”的定位,甩开东京,直接和首尔、上海、广州竞争,第一波就是“大阪港改革特区”的设立。实际上,这是一个还在酝酿中的政策,有点像中国的特区政策,现正上报议会审议。根据这一制度,日本政府将通过放宽土地使用限制、提供优惠税收政策等措施,在特定港口及其周边地区创建“港口特区”。目的就是大力支持开发绿色能源产品的前沿公司,向那些致力于应对全球变暖等公众关注之危机的企业敞开怀抱,使大阪港口特区成为其发展基地。
若顺利通过,按照政府设想,将在大阪西部、面向太平洋的海湾区培养出新产业集群,未来全球最大的新能源公司、环保公司、生物医药公司都将在大阪诞生,上世纪70年代的辉煌将再次回归大阪。
松下和夏普虽然将大部分的传统工厂搬离了关西地区,但新的工厂也将建立。依靠大阪港口区的下一代产业创新计划———夏普将在此建立太阳能电池工厂,而松下则成立锂电子电池工厂。大阪正在努力吸引更多的企业进驻关西,确保该地区继续保持在下一代电池生产领域的领先地位。
新的产业正在孕育,全世界都在追赶,谁将是最后的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