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作家宮崎學經白狼授權所寫的[白狼傳]，最近出版問世。一時間[刺江南案]究竟是蔣經國或蔣孝武幕後主謀？以及白狼張安樂本人，又成爲大家交口議論的話題。

　　這讓我想起我和白狼的一段際遇。二十多年前，我剛考過美國律師考試，在洛杉磯一家律師樓開始上班。一天，忽然接到張安樂的電話。他說讀過我兩年前寫的一篇得到臺灣[時報雜誌]年度評論文獎的文章，印象深刻，想跟我見面聊聊。

　　那一年的評論文獎是以[論中國統一問題]為命題的，而白狼竟然喜歡這樣的文章，要跟我聊這方面的問題？我當時只知道他與某幫派有關，不免很驚訝於他的興趣。

　　見面後才知道，這才是真正的白狼。你若是拿一般幫派人物的框架來看他，那就小看了他。他談起他們家上一代的黨政背景，在淡江學院讀歷史系，卻因爲興趣常跑到當時臺灣唯一研究中國大陸問題的政大東亞研究所圖書館，去看[禁書]。我正是政大東亞所的畢業生，聽到這話不禁莞爾；他去看禁書時我大概還沒進東亞所，因此不曾見著。

　　說實在的，剛見面時我是懷著[戒慎]之心的；畢竟我的成長環境單純，從沒有過這方面的朋友。但是這位白狼，與我年紀相仿，相貌白淨俊朗（雖然身材已有些[中廣]），同樣的有濃厚的民族感情，同樣的對未來的中國具有憧憬，同樣的喜歡縱論天下大勢。雖然兩人的性格和認知仍有差距，卻是很談得來。我隱隱地發現，這位白狼其實[志不在小]，若是給他機會，或者有一天會像黃巢一樣，驅使十萬眾，[橫行于天下]。

　　白狼好客而喜交遊，我也見過他的一些朋友；其中包括一位曾在電視上很紅外型亮麗的藍姓女星。他帶我參觀過他與朋友所辦的一家雜誌社；這份雜誌是很正常的中文雜誌，並沒有大家想象中會有的黃或黑的東西。白狼並向我邀稿，我寫了篇美國法律介紹的文章給他們。但出刊後一看讓我臉都綠了，原來刊頭下寫的法律顧問是[營志宏法律事務所]，我當時是剛出道的打工律師，哪裏來自己的律師事務所？還好我的老闆不認得中文，否則一定以爲我在外面[自立門戶]了。

　　白狼在他們於蒙特利公園市開的一家餐廳請我吃飯。我看到裏面的工作人員都穿著繪著竹子的制服，覺得有趣。白狼卻皺起眉頭埋怨手下：[怕人家不知道我們的背景？搞什麽]！

　　三山五嶽的好漢們齊集一桌。大家要我說幾句話，我說：[依我看，竹聯幫是今天中國的第三大幫派]。我看到桌上有幾位已變了臉色，才第三大幫派？我佯作不知，繼續說：[今天中國的第一大幫派是中國共産黨，第二大幫派是國民黨，你們竹聯幫是第三大幫派]！忽然間來了個滿堂彩，好漢們轉怒為喜，紛紛舉起酒杯敬我。

　　白狼有時打電話到我工作的律師事務所。一日，秘書小姐告訴我有位Happy Chang找我，一聼原來是張安樂。我納悶：[怎麽你的first name 會是Happy]? 他笑著說：[你們的女秘書是美國人，我跟她講中文名字她也記不下來，乾脆就把安樂直譯成Happy好了]。

　　我想勸白狼，幫派可以作爲做大事的助力，卻不可以當作事業來幹。應該提升層次，在美國完成學業，才能真正做大事。但恐怕交淺言深，我這幾句話並未說出口。

　　我那時還未成家，也在事業的起點，有太多的事情讓我分心，其實並沒有很多時間作交遊。不知什麽時候，白狼就失去聯絡了。

　　接著，在舊金山發生了驚人的[江南命案]。白狼爲了營救涉案的朋友，上CBS電視臺[六十分鐘]節目談論此案。我看了後，心想糟了，白狼這一露面，對大局並無助益，對他自己反而是[速召其禍]！果然不久後，白狼就被聯調局羅織販毒之名，而被定罪入獄。

　　[江南案]爆發後，或許是交情不夠深，也或許是他不想給我惹麻煩，白狼始終沒有找我尋求法律協助。我也因爲不知他的下落，即使要表示關心也沒辦法。

　　白狼後半生的命運，[江南案]是一個轉折點。如果不是這個事件的牽連，或許他可以有更好的發展。但他急著為朋友[兩肋插刀]，走向不歸之路，以他的性格而言卻是不得不然。

　　之後的十多年，聽説白狼出獄，回到臺灣，又因避禍而遠走大陸。

　　我也忍不住内心的召喚，曾囘臺從政數年。十年前，我在立委任内應邀到深圳出席一個研討會。某日，正與一群人在旅館門口講話，忽然有人過來跟我說，那邊有位十多年前我在美國的朋友要跟我打個招呼。我一看，竟然是白狼。從前大家都還年輕，如今俱是鬢角已白的中年人，這其中隔著十多年的滄桑，而見面的地點竟然會是大陸。驟然相見，兩人都感慨得不知說什麽好。會場内又在催促開會，我們竟然未能聊上幾句，便又匆匆作別。

　　其後我回到美國，重操律師舊業。其間也自媒體新聞上，偶得白狼的片斷消息。說他在大陸，為臺商爭取權益。又說他隔海在臺灣成立了[中華統一黨]，是該黨的[精神領袖]。我對該黨所知甚少，印象裏似乎以街頭運動爲主。看到這樣的新聞，我不免微笑。白狼究竟還是白狼，他畢竟還維持著當年的信念，並且在天涯海角，用自己的方式（雖然未必為很多人所接受）去實現那個信念。

　　史記[游俠列傳]，司馬遷對漢代名重四方的大俠郭解，有這樣的記述：郭解姐姐之子，與人飲宴強灌人酒，而被對方所殺。郭解之姐棄屍於道，想要羞辱郭解而為其子報仇。郭解找到兇手問明真相，說：[是我甥兒不對]，竟釋之而去。

　　白狼也有類似的不幸遭遇。數年前，白狼之子與人酒後衝突，而被對方所殺。對方是四海幫中人，眼見一場驚人的幫派火拼就要發生。白狼查清楚後，卻以對方並無故意，隔海表示無意追究，消弭了一場腥風血雨。出殯之日，四海幫領袖全都到場拈香致意。

　　俠與一般幫派人物之不同處，在於並不[逞勇好鬥]，不會[五步殺一人]。[俠]其實是建築在一個[理]字和一個[仁]字之上。惟其是[明理守理]及有[仁愛之心]，才能如郭解之所為。二十年滄桑之後，白狼能感悟如此，把自己提升到了郭解的境界，讓我這個老朋友也感到欣慰。

　　[游俠列傳]中，司馬遷著墨最多的就是郭解。其人特立獨行，徒眾願為之赴死，影響力及於朝廷大臣，其存在危及了統治者（本質上是更大的一個幫派），因此必遭翦除。太史公為朱家郭解立傳，並不是認爲他們的行爲是對的，而是以其作爲自有可以令人驚嘆矜憫之處。

　　白狼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我並不能評斷其是非功過。我所知道的是，白狼對中華民族始終有愛，而一生謹守他的信念；如今之世，又有幾個道貌岸然的學者或身居大位的政治人物做得到呢？看盡這些人的今是昨非，倒是那個曾經與我對坐熱情地縱談天下事的年輕白狼，在我的記憶裏始終在我的記憶裏始終鮮明不褪！

09/25/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