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深入人心的钙片广告中,由年过七旬的某知名演员扮演的主角拎着菜篮走进一个老小区的单元门,开始登楼梯,一边爬楼,老人一边说台词,其中有一句是,“您看我,一口气上五楼,不费劲儿。”
不过在真实世界中,更多的是因下楼难、出行难而长期不外出的“悬空老人”。出于怕受伤、不愿麻烦别人等顾虑,老人与社会的联系减少,身体也更易衰弱,最终活动范围只能在自家屋内,陷入了一个封闭世界。
中国的老人们生活在一个极度不友好的环境中。
据统计,北京2000年以前建成的小区中,仅有33.8%配有电梯。许多城市都面临相似的状况。
2018年,国家应对老龄人口化战略研究秘书组副组长党俊武曾写道:“迄今为止,我们全社会现有的住房、小区、公共服务设施、道路等一切硬件设施,基本上是年轻社会建筑设计理念的产物,越来越难以适应老龄社会的需要。”
根据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2020年全国65岁及以上人口有1.9亿(比2000年时增加了1亿),占总人口比例达13.5%。《第一财经》对七普数据梳理后发现,有149个地级及以上市的65岁及以上人口占比已超过14%,进入国际通行标准定义的深度老龄化阶段。
中国正面临人类历史上速度最快、规模最大的老龄化浪潮,但适宜老年人生活的无障碍环境建设仍处在起步和探索阶段。
2016年,全国老龄办进行的城乡老年人生活状况抽样调查指出了我国老年居住环境建设滞后的问题,调查结果显示:58.7%的城乡老年人认为住房存在不适老的问题,在农村老年人中这一比例高达63.2%,农村老年人住所不适老问题尤为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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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让这个问题雪上加霜的另一面是,中国的老人多数倾向于选择居家养老。
因为养老支付能力水平较低,大量养老机构经营困难,而高端养老机构所提供的专为老年人设计的理想居住环境,并不是大多数中国人当下的现实。
在多份养老规划中,国家和地方都已逐步明确了“以居家为基础,社区为依托,机构为补充”的养老服务体系。如按照上海、北京先后提出的9073、9064模式,90%的老年人将选择居家养老,6-7%的老人依托社区养老,仅有3-4%的老年人会入住养老机构。事实上,大多数人也更愿意原居安老,在熟悉的环境中度过晚年。
居家养老的事实,使得住宅建筑和居住区的适老化改造亟待进行,不仅如此,我国各种公共空间和设施也普遍因不符合无障碍设计,将年老体弱者排除在使用者之外。
现存居家环境与正在变老的居民的不匹配,无电梯高层是最突出和尖锐的,却远不止我们今天面临的问题的全部。地面的高低差,道路的防滑,阶梯的扶手,可能都是亟待解决的问题,而对于这些老人不友好型环境的后果,医学界早有关注。
一篇近期发表在《中华流行病学》杂志上的文章指出:老年人跌倒已成为严重的公共卫生问题。既往研究显示,跌倒是我国老年人因伤害就诊的第一位原因,此次,作者通过提取2015-2018年全国伤害监测系统中老年人跌倒/坠落病例分析发现,这些跌倒多发生的时段集中在白天,其发生地点以家中(56.41%)、公路/街道(17.24%)、公共居住场所(14.36%)为主。
而在近期的一篇《人民日报》的报道中,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第一医学中心主任护师库洪安分析,“居家适老化改造很有必要。”不少老年人可能患有多种疾病,会影响身体平衡能力和协调能力,容易跌倒。由于老年人生理功能衰退,肌肉力量下降,一旦跌倒,髋骨、腰椎等部位可能出现骨折,造成长期卧床,从而引发呼吸系统、心脑血管疾病等并发症。“在医院治疗的老年患者当中,很大一部分是由于居家跌倒引发的病症,这种跌倒绝大部分发生在卫生间、浴室、卧室等场所。”库洪安说。
改造是为了有尊严的老年生活
“世界扼紧了老年人的咽喉,不仅是让他们的感觉变得迟钝,而且还让他们感到时日无多——时间轴收缩了,空间也收缩了。”当著名地理学家段义孚写下《恋地情结》中的这段话时,才40岁出头,他是依靠知识和观察与老人的世界产生共情的——
口味可能会变重,因为要尝出糖水的甜味,年轻人所需的糖浓度只有老年人的三分之一;世界变得暗淡,因为晶状体发黄,可见的蓝紫色光变少;世界好像寂静下来,因为耳朵能辨别的声音大幅缩小;接触自然的机会变少,因为各种运动能力的减退……
仅从既有空间的规划方式来看,全世界的老人都处在边缘的位置。
而对于适老化的改造,各领域专家早已达成的共识的是,适老化不仅仅是为了保障老年人的生理健康。1982年,联合国第一次老龄人口问题世界大会的决议就提出,“年长者的住处切不可被视为仅仅是一个容身之地。除物质部分外,其心理和社会的意义也应予以考虑”。
北京大学人口研究所教授乔晓春同样对八点健闻谈道:“如今失能人口比例不断上升,但失能不单是医学意义上的,而是一个社会问题。许多失能情况是受外部环境限制造成的。如果适老化改造做得好,老人的活动空间就会更大,一些失能的问题可能就会不存在。”
“所谓住宅的改造,是为了人们步入老龄后,即便在身体有残疾的情况下,仍能在已经居住惯了的住宅中,维持尽可能长时间自立生活的基本环境的改善。”一位日本老年人住房研究者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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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每一个人都会老去。探讨和营建适老化的环境,是为所有人有尊严的老年生活打下基础。而在相当程度上,适老化工作最根本的挑战,恰恰在于理解一个长久以来被忽视的生命发展阶段。
马克·哈蒙德是专注适老化研究的英国城市规划学者,他总是在开学时问他的研究生,”你们还能想起来上一次和家人之外的老人深入交流是什么时候吗?"而几乎每一次,那些年轻的未来城市设计者们都坦承,他们对老年人的生活没什么了解。
“如果不懂老人的感受,很可能就做出适得其反的设计,”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周燕珉从事老年建筑设计与研究已三十余年。在2011年出版的《老年住宅》中,周燕珉教授针对老年人群体的生理特点、心理特点和生活习惯详述了常见的居住环境障碍和需求。
她曾在采访中举例,“年轻人注重美观、豪华,但为老年人做设计的核心要素是安全和舒适。很多看起来平常的问题对老人来说却变成了难题。比如门槛,我们很轻松就可以迈过去,就算不小心绊倒了也没有关系,但对老人来说就不同了,一旦发生骨折等情况,会严重影响日后的生活质量。”
事实上,因为骨质疏松,许多老人摔倒后容易伤到髋关节,因此髋关节骨折被称为“人生最后一次骨折”,从此,老人们只能长期卧床,久躺不动地双腿肌肉开始萎缩,体内脏器衰竭也容易引发感染。
基于老年人身体机能的变化规律,许多问题是普遍的。比如,洗澡时,室内温差和摔倒事故是最大的风险因素。天气寒冷时,较低的浴室温度和急剧的血压变化容易造成死亡事故增多,可以在浴室设置暖风设备。由于平衡力、肌力等功能下降,老人容易因地面湿滑、换衣服摔倒,地面防滑材料和墙面扶手可以减小伤害出现的几率。
但由于个体差异,程式化的改造可能效果不好。如果安装了扶手,使用者也无法完成曾经不可能的动作,改造就是失败的。日本高龄者住环境研究所、无障碍设计研究协会合著的《住宅无障碍改造设计》提出,住宅改造最首要的是准确发现老人生活中的具体问题点。
广州,为老社区加装电梯。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比如,洗澡可以被拆分为一连串动作——“从卧室床上起身”“站在地面上”“移至卧室门口”“打开房间门”“换衣服”“走到淋浴空间”“靠近水龙头开关”“冲洗身体”。洗浴完成则要反过来进行这一系列动作。当思考细化到这样的程度,才能追究出困难背后的原因。
但出于长年的习惯或者类似放弃的心态,很少有老年人自己提出改造房间的需求。因此,发现问题,更多依靠家人、照料者与设计人员的观察。
如何挖掘出老人的需求,同样是社区改造重要的前期工作。“老人也说不清自己需要什么,因为已经这样生活了大半辈子。”愿景集团城市更新事业部高级经理郑旻砚向八点健闻介绍。
2018年,愿景集团作为社会资本加入北京劲松北社区的改造项目,在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十余位设计师进驻到小区中,通过聊天、观察,“沉浸式”了解占社区近40% 的老年居民需求。郑旻砚提到,用调查问卷征求老人的意见,能定大的方向,但愿景的工作做得更加细致,是让设计师根据调查问卷结果设计出实际的设计效果图,这样老人能给出更具体的反馈意见,“这里加坡道好,这里有扶手会方便”。
老公房装电梯,
适老化改造举步维艰的缩影
2018年,规划设计师凌雪第一次来到劲松北社区踏勘,第一印象是“老人比想象中还多。”4200户11000多名居民中,近四成都已在60岁以上,其中不乏空巢、独居者。“有老人建了个群,每天早上互相问一下,今天还活着吗?”
“那时候(年轻时),住劲松小区是让人羡慕的事。第一,房子高,第二,墙厚,第三,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一位76岁的住户在北京卫视的节目《我是规划师》中回忆。从1979年起,他在劲松小区已经住了40多年。当时,为了解决城区住房紧张的问题,北京开始规划建设集合式住宅区,劲松小区群是第一批建成的。
40年过去,曾经让人羡慕的房子与住户的需求已然出现错位。六层的房子没有电梯,单元门口没有坡道,且由于没有物业管理,小区路面坑坑洼洼,照明和标识系统都缺少维护……但凌雪和同事们在调研中发现,无论是为家里还是小区环境的不便,老人都没有想过可以向谁求助改造的事。
国内有记录的适老化改造研究在2000年左右出现,但直到两三年前,“适老化”仍然是难接地气的概念。
《北京晚报》近年一直追踪适老化改造的推进情况。其公众平台发起的“为何没有给老人做适老改造”调查结果显示,有33%的人不知道去哪里做改造,27%不知道适老化改造是什么意思,还有23%的人说,曾和老人提过但被拒绝了。2018年的报道称,一位市民想为年近八十岁的父母在家里装一些无障碍设施,连跑了三个装修市场几无所获,还被商家反问,“买扶手叫什么适老化?”
“全社会对居家适老化改造重要性与必要性的认知不足,是前些年阻碍行业发展的最大难题。”一位2015年投身适老化改造行业的经营者曾对媒体分析开展C端业务之艰难。另一家同期成立的老年宜居环境设计服务企业则透露,为打开市场,最初将目标客户定为从高校或企事业单位退休的高知人群。
事实上,更广为人知的适老化改造工程的例子,则是艰难推进的老公房装电梯的项目。
加装电梯所针对的痛点,是所有适老化项目中最为明显的一个,也正因此,在政策支持出现之前就有自下而上的实践。
2001年,在居民呼吁多时后,上海闸北区陆丰路上的6层住宅楼开始加装电梯,被称为“全国第一栋”。
此后十年,少部分省市出台了加装电梯的地方性指导意见或试行办法。到2010年左右,广州、福州、北京、上海等城市,便已开始发布不同程度的支持性政策。
然而,对于这项20年前已经开始,10年前已获政策支持的工作,根据《中国电梯》的一篇文章,截止2017年6月,即使是以2000余部的安装量遥遥领先全国的广州市,也只完成了该市可加装电梯楼数的2%,“一些旧改任务繁重的省会城市,至今未有先例”。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加装电梯,这一从20年前就已开始的适老化项目所遇到的困难,也几乎是适老化改造工程实施中面临多重挑战的缩影。
首先,居民对公共区域的改造意见难以统一。在电梯的问题上,加装是高层住户的迫切需求,但低层住户会担心通风、采光、日照甚至风水受到影响。有了电梯,高层房也会升值,甚至比低层房更有市场。
早在2010年,广州就出现首宗加装电梯纠纷案。2005年,一栋8层旧楼的6位业主向广州市规划局申请到了《建筑工程规划许可证》,但住在一层的业主认为电梯太过贴近其卧室和阳台,提起行政诉讼要求规划局撤销许可证。2010年,电梯竣工并投入使用,一层业主又以电梯侵犯其物权为由对施工方提起民事诉讼。
在劲松北一区、二区的改造中,接受访问的134个单元、2241户,有80%表示有意向加装电梯。据2019年报道,电梯团队最先得到了5个单元100%的居民授权。但愿景集团的郑旻砚经理对八点健闻讲道,“真的很难,加装过程中也会出现居民反悔的情况,只能不断沟通。”
截止目前,劲松北共有两个单元装上电梯。《我是规划师》中,一位规划师说:“劲松的有些叔叔阿姨说,再不加电梯,那楼上的人就不一定能活着看见电梯了。”
适老化改造的真正难点
相对于衰老的确定性和不断增长的老年人群,亟待改造的建筑和设施像是一个消除缓慢又没有尽头的清单。
然而,改造与新建的不同在于,每一户、每一个社区都必须根据现有条件解题,消灭清单上项目的过程,几乎每一个都是在戴着脚镣跳舞。
譬如:老公房装电梯的改造需要受到老建筑本身条件的限制——老旧小区的楼间距、采光通风、消防通道本就捉襟见肘,新增电梯后可能难以满足消防要求。至于各类管线改造、电力增容、抗震加固等技术措施,也使加装成本远高于一架电梯本身。
“改造工程就是这样,零散事情多”。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无障碍发展研究院执行院长邵磊长期从事城市规划设计、高龄者及无障碍人居环境研究和旧住宅更新改造研究,从多个维度上,他向八点健闻指出了推进适老化改造的关键。
“从成本控制和终端技术上来讲,不存在规模化的鸿沟,(更大的问题在于)生产方式和工作流程和以前不一样了。而我们在所有的环节都还没能适应。以前的大工业生产时代,工作流程很多都是线型的,顺序展开的,现在可能是并发的,同时进行甚至互相影响的。”
要为因地制宜的改造形成系统的技术标准和监管制度,无疑挑战着管理者的智慧。今年3月,上海发布的《上海市既有住宅适老化改造技术导则》便是这一方向上的探索。
而更多居家适老化产品和服务,仍处在缺乏规范和标准的状态,没有标准化,便几乎很难有进一步的发展。
除了利益协调、现场条件、标准化等难点,适老化改造能否真正落地,还在相当程度上取决于是否能形成可持续的支付模式。
与医疗、教育事业一样,适老化改造离不开政府的扶植和鼓励。对于相关产业,政府的角色与作用,北京大学人口研究所教授乔晓春就曾向对八点健闻归纳道:“政府引导,政策扶持,社会兴办,市场推动”,这其中的诀窍在于:养老机构或企业走在前台,而政府在背后支持。
劲松北社区是北京第一个引入社会资本运作的改造项目。企业预期通过基础物业费、配套商业用房租金收入、停车费用及街道补贴(主要是垃圾收缴费用)等,达到“微利可持续”的回报模式。
然而,这样的创新模式是否能全面铺开,最终仍取决于是否所有人都能认识到“适老化”的重要性。
在一场养老服务论坛上,有听众提问,很多大的路口红绿灯时间太短,年轻人过红绿灯没有问题,但腿脚不好的老年人却经常过不去。然而,被提问者却回答,我们不能光考虑老年人,也得考虑年轻人。
看似“荒唐”的对话背后,恰恰表明社会需要建立老年友好型社会的共识:“以老年人这样的最弱势的群体作为构建社会规范和制度的标准。”
乔晓春指出,真正解决老龄化问题,实际上不是改变老人,而是改变社会。
邵磊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适老化改造和无障碍建设的确首先会面临经济成本分担的问题”,但更加决定未来走向的,却不仅仅是经济方面的博弈,而是社会能否达成价值的认同,并以此超越经济理性。而这种价值体系又高度依赖于社会发展水平和人的认知水平,需要社会上大部分人能够认识到老年,这个特殊的人生阶段。
邵磊说:“当我们必须面临从老年的活跃走向非自由的时候,无障碍是一种尽可能地保持、支持体面生存的一种基础设施……这是一个必然要经历的过程,我们现在正在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