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过去,小何从上海打电话来,显然是船靠近港口,有了手机的网络信号。
“到上海已经第四天了,我们一路上还算相当顺利,只是不能上岸,甚至不得靠近岸,保持社交间距,隔得也太远了,不过还算好,离海岸5公里之内有了手机信号。这里的要求很严格,而我们的确是‘外来’的。上海已经很久没新发病例了,情况比台湾香港要好,可人们的神经好像还是绷得很紧,” 小何讲了起来,
“他们对‘输入型病例’特别害怕,我们这种从海外来的看得格外紧,尽管香港感染数很低,病死的几乎没有。凡是外地来的,他们一概看成外人,湖北人特别是武汉来的甚至视同仇人。官员们非常怕,任何新发病例全是他们的责任,必须严加管制,搞得不好是要被革职丢掉乌纱帽的!不上岸有什么关系呢,本来就没计划在内,我可以理解,Garry却有点烦躁起来,他有不少熟朋友在上海,前几天就同他们联系了大家一起聚聚的。他还有个相好在黄浦区,那女孩子在微信上回了,大概有不少亲热话,发来一些selfies,说一定相会,叫Garry心动不已,哪料这下子泡了汤。”
我听出他儿子有点在抱怨,插了一句安慰的话,“小伙子挺不容易的了,在海上陪你航行,半个月没见人影,当然枯燥起来。”
“我也这么疏导他,说你看这浦东机场,每天降落的航班没几个,在海边看得到飞的大飞机,乘客一定更少,落地之后就要被拦到机场附近的旅馆隔离起来,至少14天或者三周不可以见人,你们聚聚的想法本来就不实际。那小子没少抱怨,抱怨什么不逻辑不合理之类的,年轻人看不明白,逻辑本来就不是生活的本质,生命自有它的逻辑,生存逻辑才是实实在在的。同样,理性也不是人性的本质,而是一种德性,长年修炼长期磨练尚且得不到。拿我自己来说不也是直到近几年才悟出一点,年轻时候经历了这么许多荒唐的事,还不是一样明白不了吗?”
“会有什么麻烦吗,你们不会搁浅在这里吧?”
“那倒不至于,请求刚被核准,我们可以在这里加淡水、补充食物用品,不出两天大概就能办好了。我们还不需要添加油料,一直靠风力行的船,基本没怎么开动过马达。这里吃得很不错,外卖既好又快,和别的限制不同,是非常的方便。外卖小哥,这里这样称呼送外卖的服务人员,效率是一级棒,侬客气一点,给点小费的话服务非常到位,他们还会建议哪家餐馆有精致的餐点,帮忙及时送到。几个星期以来我们这是第一次吃到好吃的热食,Garry的气也因此平下去了不少呢。”
隔了两天,传来小何的微信短信,
“已离上海港 正驶向横滨 此去1000哩 一周内可抵 好天气依旧 计划看来可行”
我随手回了他短信,内心里可没小何那样乐观,
“祝愿顺利,一切如意。与冯先生联络过吗,请他起个卦?”
看来小何专注在航行上,或者陶醉在航海的闲适中,他的回复是,
“未及 抵横滨后再拟请益”
过了十天我才接到小何新的微信,
“待入横滨 计划滞后明显 船速低于预期 拟请教同行再做调整”
我感到有些意外,回了他“计划滞后多吗,原因出在哪里?”
“正进入横滨港 信号转强 等会电话解释”
小何过了一阵来了电话,“你在洛杉矶都好吗?”他用了微信视频通话,彼此看得到。他问起我的情况,许多天来的第一次,我也看到了他的摸样,一身短打,穿着T恤衫的上身显得强健,皮肤晒得黝黑,棕红的脸庞透射出光彩,眼光闪烁灼灼,神情更显自信,完全看不出他到了花甲的年岁。
“路途中我在考虑下一站该怎样来航行,这一路天气相当不错,可是帆船却走得很慢,风向、浪、和海流的缘故吧。一般来说,这船跑得好能到10节,也许还能快些,计划里我算它7节,看来估计还是不足的。跑下来证实了船行的平均时速只有5节左右,而且不能全天候行船,我们两人轮流掌舵,一天能跑个20小时就不错了,因此船速只有原来估算的60% 还勉强,到横滨的航程比计划的落后了4天,这还是Garry坚持加长值班时间的结果。他与我盘算,原来的计划可能得做大的调整。到日本后看吧,需要请教日本的驾船同行该怎样来调整。看来在日本我们不得不多停留几天了。”
过了两天,小何又打电话过来说,
“我们在网上提出了问题,这个时节驾帆船横跨太平洋到西雅图可行吗?也请教了这里帆船俱乐部的老经验,仔细讨论后汇总下来意见是,两人驾这样的帆船在晚秋初冬时期要横渡到西海岸,风险太高,计划不太可行。专家多数认为,这个季节横滨到西雅图需要走北线,从俄国旁边的海域,贴着白令海、阿拉斯加过去,有4300哩,也就是八千公里左右的航程,对小帆船是太难了。我问他们,我的帆船有双引擎,把燃料罐再扩容行不行,他们说即使不是绝对做不到,危险性大了点,因为这一路上你找不到补充燃料的地点,而且风向多变,你不可能一往无前地驶向目的地,折来折去路程就更远了,风浪如果大的话,在秋冬季节经常这样,耗油就会成倍增加。Garry也说,要完成横渡大洋还是换船吧,我考虑也是,合计之下,我们决定舍弃帆船改用动力游艇。找到了当地的代理,正在替我们物色呢。现在疫情期间,人们无心出海闲游,船的行情跌得很厉害,我这条帆船虽说是精心装备过的,但卖不出几个钱来,好在游艇的价格也在大跌,要出让的船主多的是,三分之一的价格就可以买到一艘。
“好在日本的疫情防控还比较合理,近来感染的人数又有些抬头,但他们还是允许上岸。我们提交了证明,在香港做的核酸检测阴性报告,以及一路上的审批文件,人没上过岸,因此横滨的检验隔天就过了。日本不由人不佩服,前一阵横滨有一条大游轮,钻石公主号困在港口有好几个月,游客船员感染中招,被检测出阳性的比率高的出奇,成了全球一大新闻。日本人花了好大的力气安置妥善后,马上回复到原来的规矩,淡然应对,没把我们这样的外来客一律当做输入病毒的嫌犯拒之门外,侬想想有多么不容易。这样,我们可以在东京,至少在横滨玩一下,趁机会休整休整也好。”
小何过了一个星期又来了视频电话,从他的面容和昂扬的神态,知道他落实计划的信心更足了。
“都搞定了,运气很不错。买到了一艘大马力的游艇,40尺的A-category (甲等类型)船,加强版的,虽然船龄超过了二十年,状况还相当好,油箱是加大过的,能储油1600加仑,设备也都加固过的,适于远航,这条船曾经几次跨越过大洋,显然可以胜任。船主是个老水手,传授给我们不少经验之谈,他年纪大了,近来很少出船,过去两年来停在船坞几乎没怎么动过。Garry和检修工做了试航,相当满意,拿到质量检测保证书后我们就要出发。我们的帆船没这么快出手,就寄放在横滨的船坞里,请代理商出让,能卖多少无所谓了。
“这些日子老实说 ,我们过得很快活。日本人办事,规则清清楚楚,照章办理就是,说了哪天能办好就哪天,没什么含糊的,检修游艇的会社也是这样,所以不用担心。现在是等待,我们去了东京几次,有地铁和火车出入挺方便的。人住在横滨附近的港口新城,设计很现代,建造也很精细,在酒店的高层看东京的内海非常赏心悦目。我们也去了东京浅草寺祈福,Garry还在那里认认真真地求了签,以保平安。他受的教育是洋人那一套,侬看,可在骨子里对东方的这一套还蛮在乎的。他在东京有一伙朋友年轻人,在香港就玩在一起的,有日本人也有中国人,其中几个还很热心,指点我们去那里玩值得。朋友陪我们到银座的威士忌博物馆就很有趣,展品齐全,解说简明,我看比爱丁堡的Scotch 陈列馆还要精致。博物馆里藏有各个年头的陈酒,说是喝了与自己同龄的威士忌会带来好运气的。我要了一杯三得利1960年的“嚮”,Garry要了一杯轻井泽1985年的Tigers,果然是好酒,喝的非常舒畅。我跟Garry说,今年是鼠年,我的本命年,明年辛丑牛年是你的本命年,我们应该能交得到好运的。
“喝了好运酒后,和两个朋友一起去了六本木的一家日本料理,店很小却是大大的有名,如果不是朋友早就订好座位,根本吃不到,疫情之前预定要数月先才订得到呢。品尝后我才懂得什么叫极品鱼生。主厨高桥先生,胖胖的一个老头,亲自打理,客人坐在吧枱,他做什么我们吃什么。刀割鱼肉、手捏饭团,高桥先生是一手落,连wasabi都是他亲手打磨鲜山葵调制成的。做好的鱼生要在几分钟内享用才恰到好处,高桥说,让鱼肉的鲜味充分醒过来,温度各自不同,要在一天到五天之前给不同的鱼解冻,做成的鱼生才格外鲜嫩。有趣的是他给我支了一招,看到我吃了一片后他就教我,夹鱼生不用筷子而得用手拿,手拿着往嘴里送进去时,要翻过来让鱼肉的一面贴到舌头上,直接接触味蕾,然后细嚼一口闷,味道才出得完全。用他指点的方法,味道顿时大不一样,那个鲜美哇,就像一连串哆嗦从头颈直奔头顶,在天门绽放开来。这个窍门侬勿晓得伐,侬不是也爱吃生鱼片吗?从中也可以了解到什么叫 ‘工匠精神’,日本的各行各业是无处不在。下次有机会去东京,侬务必光顾高桥的生鱼片,他那家小店的店名也很特别,叫“有无”,很有禅意,是吧,可别忘了几个月之前就得先预定座位哦。”
小何显然兴致很高,继续说,“走出高桥店的时候,Garry跟我说,明天是我的生日,朋友约我今天晚上卡拉OK,乐一阵子,你先回去,太晚的话我就不回横滨了,今晚就在东京睡。我说,你最好适可而止,看你们这些青年都懒得戴口罩,有危险的,别仗着自己年纪轻精力旺盛,这个病毒可不会给你留情面,被逮到要倒霉的。何况你老爸已经六十岁的人了,倒不起这个霉啰,Garry连连答应他会留心的…… 我大概讲得有点滔滔不绝了吧,老孙,不好意思,我现在是独自在酒店房间里,空闲得很,Garry今夜是不会回来的了…… Good night。”
“一切就绪 明晨启航 目的地西雅图 good luck”
过了三天,接到小何的短信,我随即回复,“一路顺利。有没有联系冯先生,请他起个卦?”
他很快打电话过来,
“还没有和冯老师联络呢,我知道他的功力,但算卦会有用吗?现在已经一一就绪,我担心的倒不在航程的路途,风浪、航向、燃料,这些事我都盘算过了,我唯一担心的,是那个病毒。Garry那小子生日前的晚上和朋友一道唱歌喝酒,在外头野了两夜,直到昨天傍晚才回酒店呢。我猜他是和哪个姑娘混在一起,two nightstands(两个一夜情)。我说你这么不当心,连病毒都会生气的,未免太低看它了,搞得不好要报复你。我怕的是万一感染上,在漫漫长途中发作起来,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就可怕了!”
隔天早晨我打了电话给老冯,问他的看法如何,说实在,我心里总不觉得踏实。
“小何昨天晚上打电话来,想让我给他起个卦,说是侬建议的。侬到现在还不明白?卦是要亲自求问的,古人的仪式很繁琐,现代人虽说不再需要熏香沐浴这些规矩,正心诚意还是要的,不然的话很难贯通天意,得到天启的。我跟小何讲,卦是不是灵要看求问的事是不是正,求问时的心意是不是诚。我帮着求只是辅助性的,是操作员和记录人,也许还能帮着做些诠释,也得面对面做,要在同一个气场里才行。否则得到的卦象、对卦的解释都有会失真,郢书燕说,偏差会很大,要误导人的。
“听了我的话他没做声,我估计他不是很理解,老孙,侬也可以同他讲讲,我们不是讨论过几次,侬应该是懂透彻了,侬对大衍筮法不是有过深入研究,把筮仪的步骤一步步分解开来了吗?侬不是对筮仪做了简化,还发明一对骰子,来模拟筮法生成阴爻阳爻的随机概率吗?小何擅长数学,他干的投资那一行,风险情况下做成决定是他的本事,要明白你的方法应该不难的。”
老冯总是那么睿智,直捣问题的核心,几句话就说透辟了。对呀,干吗还要绕圈子?于是我当即去短信给小何,并把我的一篇论文电邮给了他。
“请考虑老冯建议,亲自动手求卦。请看发在电邮的文章,切切”
未见小何回复。过了四天,小何来了电话而不是通常的微信。我有些惊讶,就先问他,
“还在日本吗,怎么还能有手机信号的?”
“哪里会,我们已经在北海道差不多顶端了,钏路和根室之间的外海,正沿着日本的北方四岛向西向北,越过鄂霍茨克海将继续贴着白令海航行呢。接下来是真正的茫茫万里,别说没人迹,鸟踪都飞绝了,的确是个考验。我想试一试EPIRB系统,在横滨新安装的。横滨游艇俱乐部的朋友嘱咐要装,说UHF(超高频呼叫系统)还不够。所以我想同你通一下话,测定它灵不灵,信号清楚吗?”
“很清楚,和平常的手机差不多,安全要紧,用这种联系贵吗?”
“不便宜,但很值得。我们说长一点没关系,我有一些体验要同你分享。昨天Garry反应有点迟钝,因此由我值班夜航,船在向西航行,离海岸线很远了,没有月亮,海面是一片漆黑,没有一点波浪,风也平静,我抬头朝天空望去,一下子给镇住了,看着看着我蹲了下来,不知不觉平躺了下来,漫天空的繁星浩瀚啊,我给震慑住了,索性躺在甲板上,一动不动仰望着星空,那个美呵,一点一滴沁入到心脾。天气已经相当寒冷了,我静静躺着,却一点不觉得冻…… 这么壮阔的景象我可从未经验过,侬有过吗?”
“依稀记得小时候看到过,后来忘了,直到十几年前到非洲看野生动物大迁徙,在肯尼亚的原野,面对乞力马扎罗火山,见识过一回,星河灿烂的寥廓唤起过沉淀的记忆,似乎幼时时曾有过的。”
“我确实没见过,比你晚生了十年,开始懂事的年纪上海的星空已经消逝,光污染加上人污染,夜晚天上能看到的只有月亮,稀稀落落的几颗星星而已。到美国之后在都市生活,也没有星空可看,即使有星空也没心思去看,整天为生活奔忙,在工作里打旋。昨夜躺着我看了好久,四野一片寂静,船在自驾巡航,为了省油马达低速运行,我的心更是一片静寂。突然浮出来年轻时的一段记忆,那是小贾帮着我偷渡,跳船独自在海上泅浮到港岛的情景,好多年来我从没想起过它。那也是个黑夜,完全没有月光,我漂流了有一两个时辰吧,和昨夜的对比实在太鲜明了,魂魄好像洗了个通透,与宇宙呼应起来,被牠紧抱着,再看看平常在杂忙的种种事物,变得那么琐屑又那么遥远。”
小何的话感应了我,思绪怦然而动,有点担心卫星电话聊得太久花费会很大,就把要讲的重要话先说,“上次的短信侬收到了吗?冯先生的建议,还有我的那篇文章,Email给你的?”
“短信早收到了,文章是刚刚看到,海上没有网络讯号,刚才接通了才收到的,还没来得及读。”
“冯先生说侬计划蛮好,不过要注意随时调整,be adaptive,be flow。”
“好的,一定遵照他的吩咐。”
我给老冯打电话描述了小何的经历,老冯听后回答道,
“要叮嘱小何,随时关注航程发生的苗头,找出原因找到对策,这么远的路途,不确定的因素不会少。听侬说的,两个苗头值得关注,船到目前只走了不过八分之一至多六分之一的路程,已经需要缓速开行来节油,估计油料会吃紧,往后的航程中是找不到加油站的,在安卡拉奇前得不到补充,万一风向偏转耗油增加的话,断油就很尴尬了,这是个坏苗头;第二个苗头更叫人担忧,他儿子露出了疲态。Garry在东京玩的时候不注意防范,覅被传染到伐?不过呢,好的苗头也有,小何好像有天意在垂顾,在浩瀚星空的感动下他可能悟出点了什么。小何童年饱经坎坷,这四十多年来一帆风顺,可以说是平步青云,自然容易自信啰,变得过于自信,会以为凭着教课本里那套就能够算出深奥的道理。其实稍有练历,人会觉察,有因果,也有报应,但因果是什么,又怎么报应,发生在谁的身上,永远是谜一般,即便事后甚至几代后有所应验,也还是谜,除了极少的人,我们绝大多数都迷失在其中。小何拥抱了天道,不如说,是天道在拥抱小何,天人融合在了一起,能把俗世多年沉淀的积垢清涤掉,小何此刻求卦会有准头的,很有可能得到天启。”
“大衍筮法的详细操作步骤我上次发给他了,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读。”
“侬那篇文章花了几十页才把易卦求问的来龙去脉分析清楚,他很难有时间读懂的,现在他需要的是立即行动。最好能写一个精简的说明,把几个操作要点告诉他,侬不是有个简化的法子吗,尽快让小何做起来。”
一经老冯点拨,我豁然起来,赶紧给小何发了条短信,
“冯先生要侬关注,燃料够跑全程吗?Garry状况正常吗?要否调整,祈求天意以定夺。拟将求卦提要发文给你,注意查收。冯愿代为解卦。”
小何马上应答,“非常期待”
我于是立即动手精简大衍筮法的求卦步骤,力求把它压缩成一页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