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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何顺利的话船后天就会抵达夏威夷，我告诉老冯，“他儿子已经在瓦胡岛医院接受抢救，病况算是平稳了下来，小何自己的心情还蛮平稳的，不过他想知道本命年的说法有没有点道理，说鼠年是他的本命年，明年才是Garry的，奇怪反倒是Garry先被感染。命理的事我不懂，冯老师要么侬来给他解释解释？”

“小何倒还相信这个，实际情况不是明摆着？不过难怪，这个话题有好多人在热议，庚子赔款、辛丑条约什么的，好像一个甲子就是一个轮回，发生过的事情会再来一轮似的。其实运势这东西，对社会对个人是不同的，流年对个人是有影响，没错，但对个人的命运来说年轮隔得比较远，影响即使有也是间接的。

“侬还是直接给小何解释吧，冯老师，我听了恐怕记不全。”

“本人对命理也是将信将疑，老实说，没怎么专研过，探讨探讨吧。”

我给小何发了短信，“快到了？接通冯先生，你们直接交流如何？”

“正驶向Kauai  网络讯号转清晰  OK”

于是在微信上三人连起来做语音群聊。

“小何，冯老师已经在线上，侬有啥问题直接请教他好了。”

“冯老师好，有一段时间没同你通话了，侬一切侪好？”

“阿拉侪好，谢谢，欢迎侬到夏威夷来，儿子在火奴鲁鲁，心宽一点不会有事的。”

“怪Garry自己太不小心了，搞得现在焦头烂额，但愿快点有个好收场，我在想……”

“老孙跟我提到了，你想知道本命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对吗？命理这件事情相当复杂，我自己不好算懂，探讨一下就是了。甲子是我们中华文明的一个基本特色，在时间维度上划分和记录，是古已有之，汉武帝的时候正式确定下来的。人们通常知道的是纪年，十个天干十二地支，奇数对奇数、偶数对偶数，配对成六十个组合，给六十个时段记号，构成一个甲子，以甲子年为首，然后乙丑、丙寅、丁卯……一个周期的六十年。几十年前我们在施老师家里就讨论过这个，还记得伐，侬当时很快就领会了，还帮我们计算易经的卦序排列。我当时就在想，迪格小伙子脑袋交关灵光。”

“好像是有那么个印象，我是似懂非懂，直到今天我还是一样似懂非懂。”

“六十甲子一个轮回，天干地支不止是纪年，还纪月、纪日、纪时辰，都用的干支法。全部用起来是在东汉初年，一直用到现在，虽然它早已不是官定的正式历法，农历却没有变过。一个人出生的那一刻可以交关不一样，所谓八字，分为四组，哪年哪月哪日哪时，称为四柱，每根柱子两个字，一个字天干一个字地支。那么，有多少个不同呢……”

“噢，是60的四次方或3600的平方，很大的一个数目，应该是……”

“让我补充一下，命理的八字依据的其实是阳历，是依据太阳公转的回归年算出来的。每一年是从立春日开始，到下一年立春的前一天。一年分为十二个月，以节气来划分。太阳的公转，黄道划分为二十四个区间，15度一个，我们的24节气与它对应。往细说一点，月首的12个节气，排序为奇数的叫节气，月中的12个节气叫中气，排序为偶数。我们说的‘四立’，立春、立夏、立秋、立冬是四季的开始。而太阳回归年的‘二分二至’，春分、夏至、秋分、冬至则是中气，分别是四个季度的中间。再有，一天的24个小时，我们划分成12个时辰，两小时一个……”

“哦，我晓得了，不同的八字数目是60x12x60x12，720的平方，应该是518,400，五十多万呢。”小何的脑子还是这么快，闪电一般。

“很接近了，命理的算法，一天的时辰不是从零点开始，子时是安排在上一天的23点开始到这一天的一点为止，然后是丑时1:00-3:00，寅时3:00-5:00等等，直到亥时21:00-23:00。因此，子时同日干支咬合，要切分成两个片段，为夜子时和早子时，分属两个日子，所以12个时辰呢是13个片段。”

“那么来说，不同的八字数目是56万1千6百，加一个43,200。”

“怪不得，施老师早就说了侬是个好苗子，现在长成了一棵大树，”老冯称赞了一句。

“这算得了什么，数学上的能人好多哩，高斯把整个对数表都记在心里，能够随意取用呢，”小何的兴致也有点高了起来。

“命理学里还有更复杂的，譬如，对男女八字的算法又各不相同，算的顺序是相逆的，这样命局的不同就更多了，翻了一倍。现代人记得生日一般是按阳历，而且时辰也未必能够记得清楚，要把它折算成生辰八字不容易，以前算命先生，多半是盲人的绝活，现在很轻松了，在网上随便下载一个历书的软件，譬如‘萬年曆’，一下子就得到你的八字了，还不会错。那么，四柱里年柱、月柱、日柱、时柱，四个干支八个字里，哪个跟你的命运联系最紧密呢，是日柱里的天干，它是地球公转和自转的重合，年、月、日刻画的是公转，而日、时刻画的是自转，日是两者的连接点，因此命理学认为日干最为关键，所以日柱天干这个字又称作‘命主’或‘日主’。其次是月柱的地支，那个字也很重要，被人称作‘提纲’。

“我们有了这番介绍，可以来说说本命年了，侬看，年干支与命主隔开最远，也就是说，它的影响力对个人的命运相对也比较弱。所以依我的看法，本命年的说法侬覅太当真。没有人能活得过两个甲子的，一个甲子六十年，有五个本命年，人一生中过不了十个本命年，因此倒不如看大运，命理学以十年为一期，更加可靠些。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流年应该更要紧，一年之前有谁料得到什么COVID-19，己亥种的孽，却在庚子年爆发，活脱一只黑天鹅。抵御对抗它还不是要靠科技吗？科技工具可以扭转你的命，至少流年的命运。侬强项是数理分析，不如跟着科学精神走，覅理会老套。新型疫苗研制现在终于成功了，大规模接种马上就要展开。同时急救治疗的方法也在改进，渐渐成熟起来，我可以确信，Garry一定会得救的，有磨难而无大难。”

“Garry中招是晴天霹雳，这几天来我不停地想，思绪万千，”听了老冯这番解释小何说，“我不断问自己，碰到这种突发事件，数理分析的手段为什么一点不给人安慰，忽然变得不管用了呢？自己心里乱成一团，担心这个担忧那个，分析来分析去还是完全不得要领。好好睡过一觉，听了好多遍大提琴曲后，才稍微抚平了心绪，理出来点头绪。我算是学科学的人了吧，但不管怎么说，不是什么科学人。Garry被感染到，我一下子就担心得要命，平时在说的科学中立态度其实是伪的！科学家一样有七情六欲，人首先是人父人母，人子人女，当自己还有至亲好友有生命危险的时候，侬感情马上会起变化，人是很难保持客观中立的，这时你需要的是信念！信念和感情的基础是文化传统，我们幼年就学到的，有机会成为科学家之前就把你牢牢掌握住了。为什么武汉封城时我每天都急着听消息，跟踪计算感染的和病死人数，后来美国急剧蔓延开来，确诊病死的数目远远超过中国人的，自己的关注却没有这么热切呢？

“以前在书本我也读过科学有限度的讨论，不过理解很浅。主流学说很容易让人产生误解，给人一种幻觉，相信科学技术有能力解决宇宙的本质问题，英国人休谟两百多年前对这类科学主义的执念开始提出质疑。他问的问题很直白，科学探索的是实在，是 being，经过观察、归类、分析，然后做出适合人们需要的东西来，但是科学和技术却问不出来，人类社会追求的应该是什么，should be，什么才有价值才有意义。休谟认为，在明确了什么是好的，值得去追求去实现, 他说只有在应然的目标，而不是实然目标，大致确定下来后，科学活动对人类才是有意义的。”

老冯仔细听了小何的话，说出他的想法，“是啊，人们致力追求的‘真实’，不仅仅是实际存在的，‘实在’之上必须有‘善’的内涵，科学技术所发现和求证的只是‘实在’，还不是‘真实’。仅仅从实在和效率出发，用逻辑推理的手段是得不到结论，哪些目标是人类应当追求，值得付出甚至为之牺牲的。不过我们也需要注意，实在是真实的根本，人在选择真的目标，上升到值得追求的善的目标的时候，是以认清实在为基础的。如果单凭自己的情感冲动，一味以自己的偏爱来追求的，是伪目标，要走大弯路，要吃大亏的。崇尚科技探索的确是有道理的，追求科学实在的人群是依据实实在在的生存条件来定出目标的，他们不断在兴盛，创建出更高的文明。”

“可要好好向老师请教。这次大流行突然袭击，人们措手不及，搞不清楚病毒的起源，可以理解，但在一些实在问题，病毒是怎样传播的，科学技术应该容易处理，却也吵得不可开交。如此这般，许多科学家扮演的其实不是科学的角色，而是所属团体的角色，利益在哪个团体就鼓吹哪种说法，很难做到‘客观中立’。这救命的疫苗将怎么分配，也难免以邻为壑吧，我担心。为什么我认为此时此地，信念特别重要，这也是个原因，” 小何接着说，“Garry是生在纽约的，他的生辰八字和中原出生的孩子能同样来测算吗？美东时间和北京时间差了12个小时，六个时辰，会不会有‘六冲’的问题呢？”

“侬问的很好，我也曾经想过，中国的命理学注重时间的单一维度，不考虑地域之间的差别。中国大一统很久远了，过去没有必要和蛮族通婚交往，需不需要在时区上做调整，我并不清楚。频繁的国际交流现在已成了常态，要调整的地方还多着呢，说句笑话，美国现在鼓励变性手术，同性婚姻，还有不男不女的第三性，一个人要是性别中途转轨的话，还能用生辰八字来解释他，她、或者它的命运吗……”

 “船快到夏威夷了吧，欢迎侬来茂伊岛小住，休息一番，Garry也请一起来。”

“谢谢谢谢，我也有这个计划，咱们好久没见面了，该有四十多年吧，Garry出院后我们一起驾船来拜望您。”

挂断后老冯给我单独打了电话，“小何很灵，确实非常难得，格小囡交关有钦头。”他说了句宁波话，欣赏这个小孩特有灵性。

“小何可不是什么小囡，六十出头了呢。”

“在我看起来，他是小囡，侬也是，你们算是小辈，我今年九十五，还巴不得太太叫我‘男小囡’呢，呵呵，你们听得懂我讲的涵义是什么，同你们聊天我很喜欢。”

 9

 隔天洛杉矶午夜时分接到小何的电话，“傍晚抵达火奴鲁鲁，船进了码头就被通知，必须先做核酸检测人才可以上岸，等明天做了再看吧，看检测结果而定，我得隔离十几天，可能更长。都快晚上十点了，这里的天色还没暗。刚吃了外卖送来的晚饭，好多天来中国餐第一顿，吃的蛮惬意的，明天一早去加油。”

 “Garry那边有好消息吗？他人现在怎样了？”

“和Garry通了话，说人不好受，但有好转，血氧稳定在九十二，咳得没这么凶了，医生也这么说，咳出一些痰来要比堵在肺部咳不出要好很多，医生已批准了两袋新鲜血浆，明天输血，两天前就申请使用的，血浆供应非常紧张，能让Garry用，可能还没有脱离危重期。”

第二天是感恩节，夜深时小何才来电话，

“好消息，Garry说好转了不少，输过血浆后他感觉更有信心了，从视频看到他脸色，也能听出来，他心情放松了许多。坏消息是，我自己也中了招，刚才不久来的回音，检测结果是阳性，得知结果我顿时感觉肌肉痠痛起来，不过还没热度。现在船停靠在港口里，无论怎样，比海上要安全许多。今天感恩节，见到Garry的想法是泡汤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做了一夜乱梦，隔天一早和小何通电话。

“我也没睡好，心思乱得很，半夜开始量体温，”他说，“起先出现低温，反复量，现在接近39度了。”在美国生活了大半辈子，小何还是习惯用摄氏温度，“和急救中心联系了，要我随时观察随时报告。考虑到我和Garry的接触史，他们会安排急诊的，说要是氧分压降到九十的话，得立即呼叫他们。夏威夷的病情也变得紧张，感染数沉寂了一段时间又在迅猛抬头，给医疗资源的压力很大，医生、病床、ICU有点应付不过来了。”

隔天小何打来电话，“我不得不立即住院了，体温到了39.6度，血氧也跌到了九十以下，打开船上的制氧设备吸氧也不顶用，急救中心马上会派人来接我去。夏威夷的天气不比纽约，是四季恒热，快十二月了还这么炎热，我只好放音乐不断听，抚平心绪躁动，音乐的冷峻之美把汗收住了，比船上的空调要管用。我跟Garry也讲，躺在病床上不如听听经典乐曲，你平时喜欢的那些Pops，没用了是不是，我们现在需要的，是镇定，是宁静，是信念，而不是什么excitement，不是噪音。年轻人过于看重活在当下，把刺激看得太重，迷恋即刻的情绪，追求快餐式满足，其实呢，我跟他说，凡是真正的好东西都需要长期的磨练才可以享受得到。古典音乐就是一个，一旦学会了欣赏，体验到其中的美妙，它便可以成为你人生的一块压舱石，不管风高浪急。我们自己不也是这样么？文革期间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出路，一片漆黑中突然有了几张破唱片，一只老唱机，就像一道阳光就射进内心，燃起了我们展望的信念。”

“不妨让Garry听一点李斯特，李斯特的交响诗还有他替名曲改编的钢琴独奏小品，充满着阳刚之美，也许给Garry打打气，”我提出建议。

“他正需要这种激励，人到此刻绝对要避免自怨自艾。刚刚把自己想听的曲目全下载到了手机上，医院里恐怕就难找到了。还有，我得抓紧洗个澡，住进医院后要是缺氧的话，医生是不准病人洗澡的。哦，侬替我给冯老师打一声招呼，没法按计划去看望他了。”

傍晚时分，小何又来电话告知病况，“他们把我接到医院里，做了检查验血拍片，肺部感染已经相当严重，左右肺都有大片阴影，白花花一大片，我也咳起来了，是干咳。医生说，必须立即住院，不能回船自行隔离了，体温高血氧低，很有可能发展成危重，看来我是在劫难逃。医护倒是很尽责，说先住病房，输液，严重的话考虑送ICU，上呼吸机，还为我申请了两袋冷藏的新鲜血浆，护士也和颜悦色的，给了我很大的安慰，是落到好人的手里了…… ”

隔天小何发来短信，

“已进病房 条件还好 人挺难过 困在床上 四条线和导管 不得动弹 用药方案与Garry 同 病房呻吟四起 只可短信联系”

我也靠短信来安慰他。小何不时送来短信，从手机里保存的短信，我择要做了摘录：

“入院第四天 病情加剧 转ICU  获批准用药Renegeron  听医由命 祈祷”

“入院第六天  上呼吸机 已输血浆两袋 体温有所下降 干咳仍剧烈”

“第八天 干咳缓和 氧压回升 体温下降 隔壁咳声撕心裂肺 时有病人pass  听音乐是隔绝绝望的屏障”

“第十天 咳嗽缓和 渐有湿痰 氧压95 下了呼吸机 转回普通病房 吸氧每日4L  体温大致正常 仍验血输液透视  CT显示肺部阴影吸收”

“第十二天 感觉转好 可侧卧入眠 吸氧减至3L  通便渐顺畅 开始有味觉 餐食可口 医护尽责尽力尽心 感恩！”

“第十四天 提出建议出院隔离   Garry 在同步好转 已让出病床以救他人 众生平安”

隔了一天小何和我通上了话，两个星期以来第一次，把老冯也拉了进来。

“熬过整整两个礼拜，终于回到了船上，Garry也一同回来了，伊吃的苦头更大，人瘦掉了四五十磅，精瘦精瘦不过精神还好，两人都拖着氧气筒和药包。小家伙挺不容易的，连连道谢，一句怨言没有，刚才忙着跟他妈妈兄弟姐妹朋友亲戚打电话报平安，还说庆幸自己逃过一劫，要做点善事来报答老天爷。要说到我们有什么诀窍挺得过来，那就是听音乐让自己耐下心来，很朴素的精神胜利法。现在要做的是食补，人最原始的需要，尽快把体力恢复过来。刚打了电话叫外卖，很快就会送来。火奴鲁鲁的中餐馆蛮发达的，疫情封锁后外卖服务热门起来，好几家公司新开出来，全国联网开通线上服务，选择多样也很方便，我们挑的那家的总部在旧金山。食补顶顶要紧了，提高营养能量还能提振士气信心，医生关照说要吃好才恢复得快，今天我们打算先吃Pho，越南汤面加鸡蛋，看看肠胃可不可以接受，明天开始吃牛肉和奶酪，营养已经亏空了许多……”

  “很替你们庆幸，太好了，父子都能顺利过此大坎。磨难从来不会白白浪费的，要知道，跨过了坎一个人变得更强健，尤其是Garry，经过此番磨练一定更坚毅更沉稳，更能担当大任了。危难关头靠音乐来支持，说的真对，音乐能唤起人的基本情感和原始生命力。以前卡拉扬就亲自做过实验，发觉听到精彩的音乐会引起他心跳脉搏的起伏，比他在干别的高风险活动，譬如驾驶飞机时的变化，还要强烈…… 等你们修整好了，欢迎来茂伊我这里小住，一同过个不寻常的圣诞节，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