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老冯
“科学家思考非科学的问题时,和所有的人是一样无知;他对非科学问题发表的见解,和所有的门外汉一样幼稚。” ——费曼
“人生真正的起点要走了很多很长的弯路才会开始,若非耗费了许多精力时间,经历了不少挫折,你很难找到它。”
——老冯
三天后,小何来电话说,“我们这几天睡得挺舒坦的,没吸氧气呼吸开始不急促了。吃的也满意,口味好肠胃不错,外卖送来很快,热腾腾的花样多,海南鸡饭、夏威夷比萨饼,咖喱牛肉汤,吃的蛮舒服,听听音乐不想别的,感觉体力又上来了,所以在计划下一步。我太太,还有我小女儿,大儿子说要飞来夏威夷,到这里一起过圣诞节。Garry考虑了一下跟我说,咱们还是回去团聚吧,一来长途飞行不安全,目前感染率高发,他们都还没打过疫苗,二来我们还没过隔离期,会不会仍旧带传染性,而且是不是让我们上岸都成问题,恐怕会有麻烦的。
“Garry的第三个理由,倒出乎我意料,说我们把横渡大洋的计划完成了吧,我还在担心儿子是不是会责怪我,抓了他一起航海冒险,谁料到感染上病毒在鬼门关前探了一探,他倒是一点没抱怨,还说,这是老爸你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一同横渡太平洋对人生很有意义,平日生活里有意义的事情本来就不多嘛,出了这个意外,也许是上帝对我们的一种考验,中途而废将来会留遗憾的。看不出这儿子居然蛮有种的,同时也刺激了我,遇到点挫折干嘛就打退堂鼓?既然有了这个心愿,就让它画上个句号吧,尽管句号不太完美。我们盘算了一下,这里到加州西海岸有2500哩,4500公里左右,平稳行驶的话大约10天可以到达,把船停泊下来然后上机飞纽约,要是我们三天内就能启航的话,元旦节回纽约和家人团聚还是可行的。”
隔了一天,接到小何短信,“定于明晨启航 直行旧金山 身体好转明显 约冯老师三人群聊 可乎”
我于是把老冯拉进来语音连线。小何告诉我们,他和Garry决定驾船去旧金山。
“为什么不来洛杉矶呢,不是比旧金山更南面一点,更近吗?”我问他,“圣莫妮卡的游艇码头靠近洛杉矶机场,离我家很近,我来接你们美美吃上一顿,再送你们上机场飞纽约,不是更好?”
“侬不记得啦?旧金山虽然是在洛杉矶北面四百英里,”小何解释道,“海路反倒近了200英里。地球是个大球,越靠近赤道越胖,东西向的遥远路程,先往北走再往南折回来反而来得近,从洛杉矶飞香港,之所以要先往北飞,走阿拉斯加经过白令海峡后再向南飞的原因,看起来在绕圈子实际上是舍远就近。多出两百英里的海路船几乎要走一天,我们计算了一下,要在元旦前回到纽约有点太赶了。下次吧,我们下次来洛杉矶看你,机会有的是。”
“那请在茂伊稍作停留,我们一起聚聚怎样?茂伊岛在火奴鲁鲁的东面,去旧金山这里是顺道,”老冯邀请他。
“我也考虑过了,我们恐怕上不了岸,规定的隔离期还没满,到今天才5天。这次航行估计十天十一天,到旧金山时刚满足隔离的要求。我们在这里医院办好了手续证明,一到加州就可以登陆,通过机场的检查登机。这样吧,经过茂伊的时候让船贴着岛边海岸线走,您在海滩边,我们争取见上一面如何?”
“倒是个好主意,让我来查查看哪里是会面的地点,我家靠近岛的西北角,在Kapalua小机场旁边,附近有不少观看海景的点……哦,有个观景点叫Honolua Bay,挺合适的,我们约了明天在那里会面好吗,等一会我把方位地址发给你。”
“一切都想清楚了,都准备好了吗,夏威夷到西海岸四千多公里呢,比洛杉矶飞纽约还要远,而且一路上没有中间站可以停靠加油的,”我并不觉得踏实。
“应该不会有问题,我们请教了这里的航海老手,医生也给了建议,配了药,拿到了证明,备足了氧气筒,加足了油,还添了好多食物,水果,海南鸡饭、汤面、牛肉汤之类,总之一切安排妥当。”
次日午间小何通知大家连上视频,“冯老师,一路开得很顺,一个钟头不到船就会开到Honolua海湾,请到那里大家见面。”
“Hi uncles,”Garry出现在屏幕上,挥着手跟我们打招呼。小伙子长得够帅,一副水手打扮,脸瘦削黝黑,眼色流露出坚毅,人挺精神的,显然没叫病魔压垮。
过不了一小时大家在视频上碰头了,游船停在了Honolua Bay,日丽水清的,屏幕里看到老冯,还有他太太在向下面船上的小何他们挥手致意。
“这是我太太玫绮,”老冯向小何父子介绍。手机屏幕里近看玫绮的脸,她的肤色是如此滋润,没化妆却光彩,鹅颈削肩,小巧身材,快八十的人了,看起来五十多岁一般,神情亲切在向大家问好。大家聊了约摸半个钟头,Garry重新启动马达,船退出小湾掉头开向大海,小何一边挥手道别,一边说,
“听到了吧,背后的音乐,是德伏夏克大提琴的第三乐章,老罗拉到这里味道全出来了,一路上我们听了无数遍,Garry也喜欢上了,你们听听,两个主题的循环变奏交织在了一起,好比是人和命运在冲撞,在挣扎,相互在穿透 …… 到了此地乐队沉寂下来,大提琴独奏起主旋律来,缓缓的带着迟疑,好像是激战后沉寂的战场,夜幕垂了下来,你们听老罗拉得,好似阴霾笼罩里涌起的一股信念,不绝如缕……这时独奏小提琴声蓦然响起,像一道阳光刺穿了弥漫的晨霭,熹微中静卧的躯体是横陈四野,大提琴的应答似乎仍在呜咽,好比一场搏斗惨胜后的悲悯和无奈,低徊凄楚的意境让老罗刻画得淋漓尽致,你们听,第一乐章的主题隐隐约约又回荡了起来……”
“幸好这个时候你们听到了心爱的音乐,声音就是情感。嘈杂喧嚣会带来神智混乱,我自己就是这样,” 玫绮听了说,“音乐听了流进心田,扣动你的心弦,安定你的灵魂,再涌出来贯穿你的全身,让人从容应付这一切,真好。”
默默听了小何的独白和玫绮的共鸣,我没出声,远眺着洋面,太阳光耀下细细的海浪在细语呢喃,似乎在啜泣,却悄无声息,凝结在景色里,船尾吐出两道细细的白练,缓缓然而坚定地驶向东面的天际。
船渐渐远去,我们望了许久,老冯喃喃说,“老罗怎么拉得出来这般气氛?他一弓下去是逆着来的,通常是由弱转强然后由强转弱,是八比五,他却拉成了五比八,同样符合黄金分割比,同他拉的巴赫无伴奏是倒过来的,味道大不一样了。”
“视频上今天我才看明白,Connie,观景台竟有这么高,岩石海滩在下面有好几百尺呢,绝壁峭崖真是好险峻啊,”我跟玫绮说。
“不坐船从下往上是看不到的,上次我还怪老冯呢,没有给你讲清楚,拿侬嚇死。”
“上次幸亏是侬,呵呵,救了我一命。”
望着船渐渐远逝,我说不上来是在替他们庆幸呢还是为他们担忧。
“小何和Garry也真够勇敢的,被COVID-19感染,在海上骤然发作,险险乎丢了性命,刚出医院立即继续,不得不叫人佩服,同时不能不叫我担心,”玫绮还陷在思绪里,淡淡地说起来,
“COVID-19真是头怪兽,突如其来席卷了整个世界,别说人们措手不及,连科学家们也是手足无措,预报一错再错,病毒连源头都没法搞清楚。夏威夷半年前疫情来得好凶,停业停课,彼此隔离,游客几乎绝迹了。九月后疫情缓解下来,大家还抱希望以为大瘟疫这就过去了,秋天旅游业即将回复正常呢,来度假的人开始多起来,市场一活跃,紧张一放松,口罩一拿掉,相互一接触,谁料到猛然又发作起来,感恩节还没到,确诊数和重症急救的人就急剧抬头,感恩节后更在飙升,怕平息不下来呢,圣诞节、元旦度假季节,团聚的人潮只会增加,一月以后怕又会出现高发期,那时医疗资源一定会紧张起来,没有足够的病床应付,重症病人就危险了。也许,小何和Garry还算是幸运的,发生在这之前,得到及时治疗,有很好的照顾。”
“是啊,谁想得到,十月份电视上还有专家作证说,十一月起新冠病毒结束的机会很大,因为病株的毒性在转弱,随着受感染而产生抗体的人群扩大,群体免疫的效应就会显示出来。” 老冯说,“西班牙流感一百年前不就这样吗?第二波打击很恐怖,大城市死掉的人在十月里急剧增加,到了失控的程度,美国在十月下半月就死了二十万人,十一月上旬却陡然下降,到了中旬几乎没几个人病死了,那时第一次世界大战正结束,成千上万的人涌到街头庆祝,幸好流感病毒突然神秘地销声匿迹,否则……”
“是啊,西班牙流感并没一下子消失,反复过几次,”我接着说,“1920年初还有一次回头,不过第三波的打击烈度轻了许多,在美国算是结束了,在欧洲还折腾了好一阵,有不少名人是倒在第三波的。现在有人把西班牙流感的全过程重新翻了出来,网上可以查到,希望能从那次浩劫吸取一点教训。那次大发作真是可怕,美国就死了七十几万人,美国军队当时在欧洲大战,战场上战死的人五万出头,远远不及流感病死的多,而且病死的青壮年特别多,因为免疫系统的过激反应,所谓 ‘免疫风暴’导致的死亡。全世界病死的人起码五、六千万,一些公共卫生专家认为全球死的人总数可能高达一亿人,统计不全说法不一。统计不完全的一个主要原因是,死于中国的人数缺乏统计数字,英国人的统计,那次大流感印度死了至少有一千五百万人,中国死的人应当不少于印度的。
“我也是到了美国才知道有西班牙流感这么回事,前几年比尔盖茨在电视上告诫过,必须认真提防瘟疫大流行,否则对人类的危害比一场世界大战还要大,他举的例子就是西班牙流感。当年世界人口只有17亿,想想,现在翻了4倍有余,当时死的五千万到一亿,相当于今天死两亿到四亿人,极为恐怕!我在国内还没听到人提起过西班牙流感,父母没说起过,书本里也读不到。”
“我倒是还有点印象,那场大瘟疫浙江是重灾区,你的家乡绍兴,据说平均十个人里死了一个呢,”老冯插进来说,“不过没有西班牙流感这个名字,只知道是什么鸡瘟、猪瘟。侬大概也不晓得1957、58年的那场亚洲大流感吧,说到教训,亚洲流感同这次大流行恐怕要更接近。”
“几乎没印象,那时我才一、二年级,课堂里少了个把同学,只说毛病生的不巧死掉的,亚洲流感这个名字也是最近才听说的,那年头人命没现在这么值钱。现在人有网络链接可以瞬时沟通,对坏消息变得格外敏感,过分敏感。现代人生活工作集中在大都市,交流接触的密集程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高,流行病传播速度和强度大大增加了。尽管这样,人们固有的行为惰性却一样顽固,对社交距离戴口罩等等,抵制一样顽强。有位专家总结西班牙流感时说过,‘道理其实很简单,但要改变民众的行为却很难。’当年要不要戴口罩就曾经激起了激烈争论,无数人认为戴口罩的强制规定严重限制了个人自由,甚至走上街头抗争,数十万人游行示威。戴口罩哪里会没有用呢?当时的教训就已经很明确了,费城市政府受到民众抵制不得不放弃了戴口罩的强制措施,病死的比例立即上升为全美第一,远远超过有严格要求的圣路易斯,旧金山也受到重创,那里抵制戴口罩搞成了有组织的大规模抗争,无知的民众在有心计的政客操纵下,以各种借口拒绝戴口罩,结果旧金山病死的人数是全国平均的三倍。这些教训历历俱在,却没有让人们真正学到教训。这次疫情在防控中可以看得很清楚,科学技术在迅速突破、知识经验在不断积累、社会也在富足进步,人却没变得更理性更有思考精神。”
“四十年后亚洲流感发生的社会环境和我们现在的比较接近,可比性应该更高些。人口规模比西班牙流感时增加了一倍多,年龄结构也变了,迅速城市化,生产和交易规模有了很大的扩张,交通交流更加频繁,科技水平不断突破,政治体制也有了新的格局,总之,亚洲流感发生的环境和现在的新冠病毒灾情更相似了,” 老冯解释道,
“那次受到感染的人全球也达到了一亿左右,病死人数在七十万至一百五十万之间,相当于现在死二百七十万人。美国一国就死了十万人出头,年幼的学童死的比例还特别高。当年反右运动刚露出苗头,上海的环境还算宽松,我在财院教书,还能读到香港的大公报,了解比一般人多了一点。1957到58年的亚洲流感属于禽流感, 1956年底最早发现是在贵州,中间宿主很可能是鹅,1957年二月底传到云南,三月中旬就波及到整个大陆,同时传到了香港、新加坡,五月中旬仅台湾一地的感染人数就超过了十万。外国报道起先称它为‘新加坡流感’,后来病毒变异为H3N2亚型,十年后在香港又发作过一次,叫做香港流感,破坏也不轻。
“流行病怎样命名其实没有一定的规矩,看它在哪里爆发,或者其他偶然事件,都可以成为取名的依据。譬如说‘黑死病’吧,十三、四世纪那场横扫欧洲的特大瘟疫,是一种鼠疫,bubonic plague,很可能由蒙古人远征军带过去的,在欧洲杀死的人起码占到人口的四分之一甚至一半,相当于现在欧洲死一亿人以上。黑死病所到之处是千里赤地无人烟,垂死的病人和腐烂的病尸排出的瘴气,远远望去像有一层黑黑的云压着,阴气弥漫,于是得名为黑死病。又譬如说西班牙大流感,同西班牙并没有直接的关系,而是在美国堪萨斯城的一个兵营里发难的。当时美国加入一次大战不久,很多新招募的士兵需要训练应急,运到欧洲参战后,很快就在法国的战场蔓延开来。传播凶猛异常,立即席卷了整片大陆,交战的德国、俄国的军队还有大后方都遭到了严重打击,连远在极地的爱斯基摩人都整村整个部落的死绝呢。西班牙不是交战国,远离战场也被波及到了,不过规模不厉害,有家西班牙报纸刊登出一张漫画,用一个黑衣女郎来描绘这场邪恶诡异的大瘟疫,图里的女郎妖艳狞恶,死神一般的形象传神难忘,瘟疫竟就此得了这么个诨名,Spanish Lady西班牙女郎。背上了这样一个恶名,西班牙人倒没太介意。
“不过,像西班牙人这么豁达的不多,谁愿意当‘背锅俠’呢,是吧,这次WHO给新冠病毒大流行定的名字是COVID-19,学名加年号,2019年爆发,完全是中性的。西班牙流感大爆发的病因到底是什么,源头在哪里,多年来同样搞不清楚。疫情结束后二十年才有英国的科学家推测,它是一种导致呼吸系统并发症的冠状病毒,定为H1N1。最后的证实却再要等六十年,到1990年代末,美国科学家终于在阿拉斯加的冻土里发掘出一具死于西班牙流感的女尸,冰封保存了八十年还很完好,于是取到样本分析还原,确证了流感病毒的基因组成,并且复制出了突刺冠状病毒。这个突破替以后冠状病毒系列导致的流行病的研究和防治打下很好的基础。接下来爆发的几次流行病,像SARS、MERS之类,都是冠状病毒及其变种惹的祸,威胁挺可怕,幸好没酿成大规模祸害,还没赶得及造出疫苗就平息下去了。”
“怪不得疫苗这么快能搞得出来,上个月发布COVID-19的新型疫苗取得突破的消息,快得教人不相信,疫苗研制成功通常得好几年,止住大流行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不知道要害死多少条命才可以达到群体免疫。幸好科学家一直在孜孜不倦地苦干,救这个世界看来只能靠科学技术了,” 玫绮听了说,
“科学家这次反应特别快,他们年初一月底得到了测出的新冠病毒基因序列,几天之内就设计出疫苗方案,时间是花在了测试上,动物实验,一期二期人的临床测试,直到三期临床数据,结果证明非常有效,然后进入报批程序,基于基因的信使RNA方法是全新的,审批程序格外谨慎,又拖了不少时间。上个月批准了辉瑞和德国公司合作搞成功的疫苗,这个月又批准了莫德纳的疫苗,开始在大规模接种了。老冯和我商量好了,一有机会我们立即去接种,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同感染甚至丧命的危险比起来,疫苗可能的不良副作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是啊,碰到新的大危机,人们的行为和心理做出调整往往很难。人有惰性,很顽固的,前几天在电视上看到一个访谈,纽约的一个连锁餐馆的老板,生意做的挺大,二十来家连锁店有上千名员工,他宣称对员工做了调查,所有人里面只有八个表示愿意打疫苗,而他本人当然不在那八个人里咯,”老冯说了起来,
“人类这种不对称认知可以说比比皆是,过去如此,现在依旧如此,将来恐怕还是如此。伽利略就饱受过这种困扰,人们看到太阳东面升起,西方落下,明明是绕着地球在转嘛,是不?托勒密好不容易说服人们大地是个球,可自己也一样不明白,宗教和传统习俗不让他明白,地球是围绕太阳在运行的。其实,圣经里也只说上帝是宇宙的造物主,并没说上帝一定要驻扎在地球上,地球必须是宇宙的中心。伽利略捅穿了这层窗户纸,却冒了天大的风险,到头来也只能唯唯否否。即使明白了道理,大家还不是不敢明白讲出来嘛。我们人类认识真相真的不容易,犯错倒很容易,尽管吃了亏,吃了无数次的亏,但是要承认自己犯了错却很难很难。罗马教廷公开承认这个谬误,也要等了四百年后 ……让我们一起来祷告吧,祈求小何父子这一路平安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