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冯失散了三十多年,还是靠小何帮着重新接上头的。七年前与小何的一次电话交谈,无意中我提起了老冯,他竟说冯老师还在,人在美国,他还告诉我,我俩在墨西哥的玛雅金字塔废墟不期巧遇的那天,他还意外碰到了老冯。
真的吗,我叫起来,上穷碧落下黄泉,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老冯的下落呢,上下求索而不得,侬赶快告诉我。小何说,那次碰到后他们聊了几句,老冯因为有人在等急着离开了。两人交换了电话,记得好像是在印第安纳州的一个号码,后来想要和他联系,却找不到那个电话号码了,也许老冯会打电话给他,小何没太在意,过后给忘了。
“冯老师竟然到了美国,他身体看起来还好吗?”
“看上去人还很精神,走路蛮灵便的,比他实际年纪要轻得多。侬想找他?不会有问题的,我来找找看,电话号码可能还在呢。”
过了几天小何回话,“怎么也找不到那个电话号码,十年前的事了,抱歉哦,”他的话颇令我失望,“不过要找到冯老师应该没什么困难,我有不少助手,联系客户很能干的,尽管不是吃媒体饭但挺有办法,我让他们去办好了。”
又过了几天,我的心情急迫起来,打电话问小何。“真的很抱歉,竟然没有这么一个人,不但印第安纳州,全美国都没有这样一个姓冯的华裔老年人,我们找遍了,姓Feng 或者Fong 的六十岁以上的男子,没有一个对得上号。不过侬覅急,叫我的律师帮着找,必要的话调动警察局的资料来帮侬寻。”
几天后小何带来了信息,“终于有点眉目了,找到一位老先生,前几年曾经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居住的一个太极拳老师,还开过气功学习班,可他不姓冯,而是姓马。侬看对路吗?”
“听上去有点眉目,冯老师的母亲是姓马,他父亲是个法国人,名字是M打头的,朋友以前私下告诉过我,冯先生其实是个私生子,冯这个姓氏是造出来的,因为是二马的结晶,难道说冯先生又回到他母亲原来娘家的姓了吗?”
“那可能就对了,警察局的记录上说他的生母和生父属于不同的族裔,是个混血儿。我这就把电话号码给你,要末联系他看看?不过他早几年就离开印第安纳,搬到夏威夷去住了。他现在的英文名字叫Stallion Ma,恰好是两匹马的意思,一匹西方的骏马加上一匹东方的马驹,冯老师本来的名字不是冯家驹嚒?”
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下来,那准是老冯,我想,他应该还健朗吧,我该怎么来问他呢?思绪一下子翻腾起来。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冯老师的讯息,临别时他说要去天国向邵雍当面请教,说得很坚定,没听我的劝告,我可没他那样坚定,没想到他居然在人世…… 踌躇了好几天,我想定了,别问他怎么到的美国,有没有去Limbo 见过邵雍,获得康节先生的真传,等他自己来告诉我吧。
“Is Mr. Feng there?”我鼓足勇气,想好通话的腹案,拨通了他的电话。
“Who’s calling?”电话那边是个女人的回答,声音相当年轻。
“哦,马先生在吗?”我愣了一下,蹦出来国语问道,“我是Bruce,孙涤,他上海的一个学生老朋友,他在家吗?”
“在,不过Stan正在打坐,等会儿回您电话好吗?”对方也改用国语来回话,略带点上海口音。
“当然,”我给了她电话号码。 心里好一阵惊讶,她是谁?她称作Stan的那个人,令我脑里浮现出冯老师临别时的落拓摸样,特别是他眼眸里透出的碧色光彩,那股神秘又坚韧的目光。
下午老冯回我电话,“是小牛哇,”他一听我回答的声音立即认出来了,“刚才Connie告诉有个上海的老朋友打电话过来,起先说叫Bruce,我还没搞清,后来她说是个姓孙的先生,就在猜可能是侬,果真是,太好了,来美国很久了吧?”
“我一直在想知道你的下落呢,幸好何纲帮忙才知道你人在夏威夷,所以打电话来问问看,没想到接电话是个女的。”
“Connie是我太太,到美国后好久才结的婚。”
“也从上海来的吗,听她口音也是我们上海人。”
“是也不是,Connie出生在海外,没到过上海,不过她父母以前在上海住过,算半个上海人吧,Connie的中文名字叫玫绮,姓程,我们原来在美东住,搬到这里结的婚,好几年了。小何与我那次意外相遇,到奇琴伊察玛雅金字塔是我们的蜜月旅行,后来没见他打电话过来,我试了一次也没接通,就失去联系,一晃都十年了,我不知道你们之间还有联络。这几天正想起侬呢,我在修订一本易经的书,英文写的,出版社要重版,修订的内容还不少,这几年我有些新的理解要涵盖进去,于是想起了几十年前我们交流的情形,其实我从来就没忘掉过。”
他从来没有忘记?我一直在苦候他的回音,不断求问他究竟得到了邵雍什么启示。“我也在重新把易经拾起来,退休后集中精力把以前的一些思考和近来的一些领悟写成了一本书,不过不少问题还没有琢磨透,心里不是很有把握,老想着能不能再有机会让您指导,”你自己究竟有没有得到邵康节先生的点拨?我心里最渴望知道的,但没敢问出口。
“记得侬以前把易经的精髓,阴阳二元相反相成的核心思想和二进制的数值方法贯通起来,我们当年的切磋极有意思,可惜不得不中断了,你还沿着这个思路来诠释易经吗?”
“差不多吧,越钻进去越觉得这个方向是对了头,精力专注掘得够深的话,会掘得出有意义的东西来,您对此有什么指教呢?”
“侬这个思路蛮不错的,抓住了数量关系来揭示阴阳此消彼长,相逆互补的转换关系,以前一起探讨的时候我就很认同。到美国以后,我先在印第安纳的首府居住,人瘦的厉害,不到一百磅,靠打坐、打打太极拳来保守养生,渐渐复原也渐渐有人知道来讨教,就带起学生来了。后来学生多起来,为了编练习讲义,印了几本介绍太极拳和静坐默想的小册子,有些影响。久而久之我也悟到,这些实践操作背后,要归结到易经,根子都在易理易数,所以重新思索易经的本义。我们以前在讨论的,你的思路,还有我在上海的邻居潘雨莛潘老先生那里讨教来的,合在一起想,写出一本入门书。后来觉得自己的想法有深入,和学生一同操练也多了些体验,于是又写了一本比较深入的书,就是我正在修订的这本。”
“那么您有没有从‘皇极经世书’里吸取到什么呢?”老冯居然没说到邵雍,我忍不住提到了康节先生的名著。
“那是自然啰,康节先生对易经的研究鞭辟入里,是一座巅峰,自然是我们研究易学的领路人。他是道儒杂糅,主要的精华来自道家的传承,‘皇极经世书’是包罗万有,不过关键处却语焉不详,连他的儿子邵伯温也不得要领,所以要领会还非得费大力气不行。康节的卓绝之处在于他从卦象出发,用数理方法来解析卦与卦之间的联系和转化,从而诠释经传里文辞的内涵精义,为易学开辟了一条新途。以我自己的理解,邵雍的方法和近代科学观念是相通的。你呢,又是怎么理解他的?要是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深入谈,面对面详细切磋才好深入,有机会来夏威夷吗?”
13
老冯发出了邀请,也提到了邵雍,可就是没直接说他究竟有没有见到邵雍,老实说,我非常渴望知道的,是邵雍有没有给他什么启示。我们交换了探索易经的书稿,他书写得挺深入的,提出不少新见解,道前人之所未道,也是沿着邵雍开创的数理方法,同我的想法契合。我向他提出了一些自己没琢磨透的问题,不时在电话上讨论,却总有一种隔靴搔痒的缺憾,要不要去夏威夷拜望他呢?
2015年初夏,老冯打电话来邀请,说自己有本新书要首发,谈太极拳气功操练如何打坐的,不少学生朋友会到,欢迎我去参加。
“夏威夷夏天很炎热吧。”
“没怎么热,反正岛上的天气是四季如夏,没什么差别,七、八月反而比上海的大热天好过。玫绮也想见见你,她听我讲起我们以前在上海的经历,蛮有兴趣的。”
我买妥了洛杉矶到茂伊岛的往返机票,三个多小时的航程,在那里过个周末,住两晚,同时打算谈谈对易经的理解,谈谈体验但不谈来历,至于他有没有见到过邵雍,还是让他自己告诉吧,我不问,他愿意怎么讲我就怎么听。
飞到茂伊岛已是周五午后,在机场租了一辆车,是一台SUV(越野车),四轮驱动的马力很大,租车公司说上午来了许多游客,订的车全部租光了,给你升等到这辆大车但不用加价,好吧我想,反正茂伊岛就这么点大,多耗点油不费多少。首发式酒会在Kahului机场近旁的一家酒店里举行,我就在那里住下。老冯和他太太来酒店找我,说还有一个来钟头,我们先在这里转转,Kahului是茂伊最大的商业区,顺便也认识一些朋友,我在岛上的学生不少,还有从外地来的,美东、美西、香港、澳洲和欧洲的都有。
我一眼就认出老冯来,模样没大变,头发胡须已成银白色,却是精神瞿烁,我拉着他的手,
“看得出来,侬活得很愉快,人这么滋润,八十几了吧?”
“九十整啦,还凑合,侬呢,也过了六十,不也很年轻的?”
“都过了六十五呢,可以拿健保福利了。”我俩都属牛,以前以小牛老牛互称,老牛比我大两轮。
再一看,老冯太太更是叫人惊异,不出六十岁的模样,玲珑的身材,气色静娴,有一股光彩从里面透射出来。
“你好,Bruce,Stan常讲起侬,”她语调文雅。
“Connie,我太太,中文名字是程玫绮。”老冯转头向玫绮介绍我,“Bruce,我常给你说的小牛,以后就叫他老孙吧,以前我称他小孙,只因为他比我年轻。”然后对我说,“我改了名字,改回我母亲的姓,这里人都叫我马老师,不过老朋友了,侬还是叫我老冯吧,这样熟悉点,侬就叫她玫绮好了。”
“玫绮还够不上拿健保福利吧,”我试着问了一句。
“哪里,玫绮拿了快有十年了,她比我小十七岁,看上去好像后生一点,是吗人家都这么说,她的经历有点特殊。”
在市场的步行街转了转,我们回到酒店的会场,不少人已经在那里了。老冯给我介绍了几个朋友,就忙着跟人寒暄,接下来讲话并在他的新书上签名,玫绮和我则端着鸡尾酒杯在一旁观看。
“上次你打电话来联络上以后,老冯把你们以往在上海的故事跟我讲了,你们交往很深啊,几个熟朋友也听了老冯说的事情,觉得不可思议,没有经历过大陆文化革命的人确实不可理解,我倒觉得理解不难,这些事情对我来说蛮熟悉,好像亲身经历过一样,”玫绮闲聊起来。
“你在上海生活过?”
“没有,我是生在夏威夷的,这里华裔不少,我父母是广东三乡人,算起来我是移民第三代了。”
“是在夏威夷遇到老冯的吗?”
“没有,我生在茂伊,一直在岛上生活,廿几岁时得了一种怪病,整天昏睡,醒过来后还是迷迷糊糊的,神不守舍,到处求医也不见好转,幸好有父母悉心照顾,拖了快有二十年,我父亲先过世,我妈妈担心的很,怕她撑不住的话谁能来照料我。忽然有了转机,1988年我四十几岁时病情霍然脱体,好像是灵魂又突然回到躯壳,把病魔驱赶出去了。魂是回来了,身体却很虚弱,精神还是涣散,什么事情做不了,这样又过了几年,妈妈有一个朋友跟我们建议,说印第安纳有个老师,从大陆释放出来的,在教大家练气功,打太极拳,学禅修静坐,都说很见效的,Connie要不要来试试看?我就去碰碰运气,在那里遇到了Stan,马老师,开始跟他学。几年下来有很大的长进,身体和神智慢慢正常起来,也找到了工作,继续跟他,你的老冯没间断学和练,慢慢有点心得了。妈妈于是跟我说,她老了陪伴我不了几年,我们还是回茂伊吧。又劝我说快六十了,你人还显得年轻,生病二十几年好像没在长身体,像是四十来岁的人,还是找个伴吧,终身有个依靠。
“我心里是感激马老师的,跟他学了这么多年,老实说也渐渐有了感觉。我妈妈就去跟Stan讲,我和玫绮想回夏威夷,你有没有意思搬到茂伊去住,你也孤身一人,我有意把女儿托付给你,结成伴侣你看怎样?我呢,心里明白老冯的年岁不小了,心灵却很年轻,相信他会喜欢我的。我们先回了茂伊岛,一年后Stan结束了印第安纳波利斯的学习营,也搬过来,还有两三个学生舍不得,为了继续跟马老师学,举家随他一起迁到夏威夷来住。”
“我也是冯先生的学生呢,知道他教人是很上心,蛮懂因材施教的,他是用什么办法来教你们的呢?”
“他开班教学生,先让他们站马步,简单的几个架式打打底子,然后是太极拳,三十六式,有的教全套有的教部分,看学生的兴趣和需要。我那时病了很久初愈,身体倒还行,毛病出在心神恍惚定不下来,Stan 说先练练吐纳吧,就是运气,试着通过调整呼吸将心智稳定下来。按他的指导,我每天练两次,二十分钟一次,盘腿坐,全身放松,要坐直把脊梁挺直,平缓地吸四下再呼四下,个把月下来果然见效,加多了两次运气后练站桩,然后学几招太极。有了一点底子后Stan就说,可以学习静坐禅修了,你毛病出在心理压力太重,尽管自己没有意识到,是以前受到过冲击的创伤,压力聚集在里面作祟,我们要想办法把它释放出去。他让我操练打坐,用的是静坐默想的一种禅修法,很出名的 ……”
“That’s MM,the mindfulness meditation,”旁边站着老冯的几个洋人和华裔学生,凑在我们一起,听到玫绮说到这里就插了进来,“马老师教我们的,大家都很喜欢,挺管用的。”
“中文名字叫‘正念禅修’,好像还是从藏传佛教的密宗那里过来的,Stan 把它带到了美国,做了些改进,据说现在美国不少人在练呢,印第安纳波利斯外,西雅图、波士顿、旧金山都有人开课,你们洛杉矶也有,没听说过吧。马老师教我的是‘正念减压法’,MBSR,专门针对个人情况设计的,对我特别顶用,你看,我大病二十年,现在看不出来了吧,是吗?”
“在聊什么呢,大家都熟悉了吧,”老冯走过来招呼我们,这时酒会散了,学生和来客拿了签名的书正纷纷离开,“我让侬尝尝夏威夷的菜,旁边就有个餐厅很受欢迎,我们一边吃一边聊好吗?你们洛杉矶吃的所谓夏威夷比萨饼,是加拿大人搞出来的名堂,加了几片菠萝骗嘴甜,今天要让侬吃正宗的夏威夷菜式。”
美餐一顿后,老冯说“明天一早我们来酒店接你,这样吧,带你游岛上的几个景点,然后去我家,明天晚上别住酒店了,就住我家,咱们好好聊聊,后天下午从我家奔机场。哦,还想带你去看看孙逸仙纪念公园,中山先生的大哥孙眉是在这里白手起家的,生意做得有声有色,曾经被华侨称为‘茂伊王’,你听说过吗,长兄栽培弟弟,资助革命,推翻满清建立民国他可是出了很大力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