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老冯走进练功房时我差不多醒了,“睡得还不错吧,打坐前我来看过侬一次,早晨太极、静坐的功课我已经做完了。”
“这么晚了,哦,”我一看手机都快九点了,“昨天睡得好沉,我平日六点钟就起床,今天清晨醒前迷迷糊糊做梦不断,可醒来后全记不起做的什么梦,正在奇怪这里的气场有什么不同呢。”
“或许是有点不同吧,玫绮这么讲,一些学生也这么说,整个茂伊岛的气氛,在大洋两岸的中间,东西两方的文化在这里容易交融荟萃,可能是个缘故吧。侬准备一下,我们到高尔夫球道走走,感受感受这里的气场。”
岛上的空气很干爽,没了昨天的潮热,我们饱吸着清新的晨雾,闻不到一点海腥味,在大草坪上漫步直到海边。
“这是一个9洞的小球场,那边大酒店有一个18洞的高尔夫球场,世界出名的,我们等会儿去丽兹卡尔顿吃brunch,也很出名的。”
“这里的太平洋几乎和茂伊的海岸平了呢,海洋直接连着草地,没沙滩也没礁岩隔开,海水不会漫上来吗,淹了球道?”
“倒还没遇到过,也没听人说起过,不过难说,几年前日本的福岛地震引发的大海啸,把四、五千公里外的中途岛整个给淹了,几百年一遇吧。人的情绪也是这样,平日是平衡的,遇到小波动一碗水还能端平,但要是遇到大压力大刺激,情绪爆发,大泛滥之后就难收拾了,好像河堤被冲垮,精神就难复归平衡了…… 玫绮不也是这样的?母女俩来印第安纳找我,我让玫绮练气功太极,她练得很勤,领会也快,但突然间,很文静的一个人一下子亢奋起来完全变了,变得歇斯底里,不加倍吃药是压不下去的,发作过后人变得奄无生趣,好久才恢复得过来。我问她母亲玫绮有没有受到过大的挫折,母亲说没有啊,直到二十六七岁第一次发作,然后抑郁消沉,整天嗜睡,大概过了二十年,才出乎意料地醒转过来。”
“醒过来还是没有恢复正常?”
“是啊,恢复不了正常生活,她母亲告诉我,玫绮的发作好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虐待,在拼死抗争,家里万分小心不让她受任何刺激,但还是不时发作,医生也找不出原因,就按常规套路来处方解忧药片,只能暂时缓解而已。她们抱着一线希望来我这里的时候,人很郁闷很失落。我于是想,何不用正念禅修来试试看呢,既然站桩太极拳不能最终解决问题。有学生告诉我,城里的大学有个禅修中心正试着教授正念禅修的课程,我自己就去参加,也看了不少介绍材料,觉得会有帮助的,开始找学生来一同练习,玫绮是早先的几个之一,效果不久就显现出来,虽然要有个过程。”
“幸好她找对了方法,找对了人,找到伴侣你们结婚了?”
“结婚嘛,又过了几年的事啰,禅修打坐练了一、两年后,玫绮有了明显好转,亢奋没再发作过,药也停了。她们要回夏威夷前,母亲就跟我建议,有没有到夏威夷去办班的意思,那里天气好,工作退休都很惬意,还婉转说玫绮和我在一起有多好,投缘的人在一起相互有个照应。我呢也暗暗喜欢这姑娘,心里老有一种认识她已有很久的感觉,她贤淑细腻,懂人又体贴。但我有些顾虑,快八十的人了,能给她带来幸福吗?玫绮虽说小我十几岁,看起来可年轻多了。要只是师生之间的感激之情,将来一起能过的长吗?
“我随她们搬到茂伊后,学生反而多了起来,这里的华裔人多,日裔、韩裔、菲裔也多,洋人和当地土著也浸润在东方文化里,对我们的传统,从食物到观念都比较容易接受和体会。我也习惯这里的气候和宽松的节奏,有意在夏威夷终老。过了两年他母亲来正式提亲,要了我的八字,母亲虽然出生在夏威夷,算是第二代华裔,却还在意中国的那一套,她同时把玫绮的八字也给了我。既然这样,我就来看看玫绮的八字,她小我十七岁,是生在壬午年,属马的,我生在乙丑年属牛,不犯冲还蛮相合的。我把她的月柱日柱和时辰也算了算,不仔细不打紧,一仔细叫我着实吃了一惊,她二十几岁到四十几岁有两个十年是空白,既没有命也没有运,这种命不能说绝对不会有,却是极为罕见的。我怕自己的解答有错,就把她的八字寄给香港的一个名家朋友看,他也说没错,这女人的命本该如此。怪不得我一直在猜,她长得这么后生,六十岁的人却长得像四十来岁的模样。而且跟我说起话来,居然带着点上海口音呢…… 哦,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到丽兹卡尔顿去吃早中餐吧,过一会人就会嘈杂起来,游客都喜爱吃它的周日自助餐。”
我们走到酒店,一大片高丽细草坪,碧绿如茵,直叫人有在上面奔跑打滚的念头。“让我来付账,”我提议。
“价钿不便宜,但值,这里的fatty tuna,蓝鳍金枪鱼是上品,从日本空运过来,零下60度保鲜的,味道极好,侬吃几片就值回票价了。有时还有台湾过来的黑鲔鱼,那可是极品,看你的运气了,吃不吃得到哇。”盛了两盘生鱼片我们坐下来,老冯继续说,
“认识后不久,玫绮就学会了上海国语,班上有学生从上海出来的,交谈时玫绮说话就带点上海腔,有时竟冒出来几句地道的沪语,像‘赫七搭八’、‘覅介乌兴’之类的,‘侬’、‘伊拉’、‘阿拉’等等用得更是自如。我于是问她母亲,你们有没有过相近的上海亲戚朋友,让玫绮学过上海方言,她说从来没有过,自己曾在上海住过一两年但不会上海话,只听得懂一点点,玫绮的广东国语也是成年后才学了一些,茂伊的华人几乎都只讲粤语。更令我惊奇的,是玫绮好像还熟悉上海的地名。”
听老冯讲到这里,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没做声,嘴里吃着uni,日本的鲜海胆,非常甜美没一丝腥味。
“侬打电话联系上以后,我跟玫绮讲起我们在上海交往的旧事,她居然知道华山路、愚园路、环龙路等等,还跟我说什么欧阳海路,我同她说上海没有欧阳海路,只有欧阳路,看上去她还将信将疑……”
“她好像梅萍呵,侬以前上海的女朋友,” 我终于没忍得住,迸出来一句。
“.…..侬也这么猜想?”老冯迟疑了一会,盯着我看,“其实我狐疑好久了,越看越像,怎么会这样呢?我们新婚后第二天早晨,哦,不知该不该讲,她显得很愧疚不安,说自己是个女儿身,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没想到不见红。我其实完全没在意,这个时代,尤其在美国,谁还在乎这个,是吗?但是她却呆呆地想,情绪也翻腾起来,我恐怕又要旧病重犯,赶紧让她做正念禅修,尽力疏导将她稳定下来。我心里却想,她的强迫症很可能就是被性侵犯造成的,按弗洛伊德这是个顶重要的症结,被侵害的女性事后会竭力拒斥,竭力挣扎而出现错乱现象。解开这个死结,只有面对它,然后以旁观者来看待它,排解出内心深处的羞耻感和绝望情绪之后,才会慢慢平复伤痕,才能治愈它。”
“梅萍,侬晓得,是被打死的,可不是自杀的,” 我低着头说,一边吮吸果汁,心里琢磨不定,要不要明白跟老冯讲。
“梅萍被惨打致死,侬以前告诉过我,在香港的最后一年我看到报纸上也登出来了,上体司在文革里横行上海,打死不少人,梅萍的名字也在其中,那个恶霸头头胡司令被判了死缓。”
“你以前老板的太太,曾太太后来也出来了,到美国后写过一本书,当年轰动一时,” 我还拿不定心思。
“当然知道啦,那时我已经在印第安纳,读过那本《上海生与死》,郑念也就是曾太太,经历真够惨痛的,她却能保持自尊,洁身自好,真是了不起。”
“我记得书里有那么一句话,一个美国人写在书的前言里的,降生在中国本身就是一场悲剧。书里有提到过欧阳海路,那是破四旧时改的革命路名,改路名在文革初期成了时髦。”
玫绮居然记得欧阳海路,着实令我惊诧,不过我还在踌躇,要不要把梅萍惨遭胡永年和他一帮爪牙轮暴的事给老冯讲。在判决书里没敢提这桩罪孽,在上海却传得沸沸扬扬,证实了流传多年的小道消息,“那恶霸胡永年的死刑后来没有执行,早给放出来了,只坐了15年的牢,真叫她母亲情以何堪。”
老冯默然良久,两人低头啜着日本清酒。老冯应该有所觉察吧,他这么睿智,又饱经风霜?我正暗想着,老冯说,还是低着头,眼睛盯着小酒盅,
“我怎么出得来,有没有见到邵雍先生,又怎么到的美国,是侬最想晓得的,对伐?”
我勿响,抬起头来,和老冯的眼睛正对着,他的目光投向了我脑后的远方。“怎么说呢,”他停着没讲下去,转向服务员要了两支雪茄烟,“覅在吸烟室里,阿拉走到外面去抽吧。”
我们走到不远处的练习推杆的果岭旁,一片绿茵空无一人,他掏出一只专点雪茄的打火机,把烟燃上,那是哈瓦那雪茄,很粗壮的丘吉尔3号。我从来没见老冯抽过烟,而我自己是在文革里学会吸烟的,用报纸卷着劣质烟丝,来排解苦闷,看来他准备回答我的问题,还费了一番心思呢。
“怎么说呢,我没去见邵雍,原来的想法,我们临别时说的,没有实现。内心里我一直在挣扎,前年联系上后,我一直在等你发问,可就不见你提出来。今天来说一说吧,懂的话不很复杂,不领会的话呢多说也无用,”他吸了几口烟说,“毛死前后我的确有这么个计划,去见康节先生问个究竟。我有个秘密能耐,能够遁身的,侬还记得伐,我家弄堂口那个彭老头,原是北京香山寺庙的小沙弥,他不是凡俗之人,文革开始发作他忽然无影无踪了,消失之前他告诉我一个天机,说是庙里的方丈圆寂前托付给他的。师父告诉彭老头一个机密,是个咒语,念了以后可以腾身到想去的另一界,不过用一次就得折寿三分之一,” 这时老冯把熄了的雪茄重新点上,
“我接受了这个咒语,觉得实在不可思议,不过要是真灵验,算起来只可以用两次,第三次不就到天国去报到了吗?我们初次见面的情况侬还记得伐?关在防空洞的地牢里,那天晚上我就用过一次,腾身回家是为了抢救我的老姐。我姐姐有严重的糖尿病,靠胰岛素维持生命,那天我去医院替她配药,回来路上看到君王堂的嬷嬷在挨批斗,多说了两句话,怎想到竟被抓了进去,侬关进地牢的时候我已被关了三天,再关下去的话姐姐必死无疑。想来想去,半夜里只好试了这个咒语,果然灵光,霎那间我回到家里面,老姐已是气息奄奄,赶紧给她打了胰岛素,还叮嘱她自己怎么注射,过后又霎时返回土牢,惊喘未定看到侬睡得很熟,我当时还在想,这小伙子蛮沉得住气的,受到如此虐待居然还可以沉睡。”
我的雪茄这时也熄了,老冯把两人的烟重新又点燃,继续说,“毛死的那年,我盘算要再用一次,既然这咒语管用。当时我们讨论易学很投入,明白有些问题必须要靠康节先生才能解答得了。尽管无人清楚自己的寿限有多少,一个人能活出六十就不算短命了,而我已是五十一岁了,我一算,用过一次咒语应该被折掉五年的命,为了向邵雍先生请益,再折寿四、五年没太可怕,不然就没有机会了,对吗?我跟侬讲了这个计划,却无法讲出它的缘由,难怪侬半疑半信的。”
我们散步肩并肩,没敢看彼此,
“当时的局势是风雨欲来瞬息丕变,跟侬道别后我设法下到广东,不少朋友在那里,有人说,形势在松动,边关管不住了,越来越多人在偷渡,有六零年那样的大逃港趋势,你为什么不冒险试试呢?我想倒是,万一不成功再念咒语不迟,于是给了蛇头一条小黄鱼,我家里毕竟还有点老底,费尽心血保存下来的,坐走私舢板偷渡,居然成功了。人一踏上港岛,就传来老毛死掉的消息。在香港安顿下来后,我的想法有了点改变,何不再等等看呢,中国人的命运必定在好转,不是吗,既然坏得没法再坏了。”
我们走到海边,向西远眺遥在天尽头的上海和香港。
“到香港后靠朋友帮忙,把自己学的偏门,太极啊气功什么,易学里的道家传承整理了一番,自己练并且教学生,健康有了恢复,也交了些新朋友,就有人建议,美国华人里不少有这个需要,替我办了H1签证,作为保健专家来了美国。起先在印第安纳州,学生口碑相传,来了一些洋人学生,对他们的效果也蛮好的。我想好东西,真正好的道理,东方西方应该是互通的。美国心理上出毛病的人很多,抑郁症越来越普遍,连小学生里也普遍起来,靠解忧药物来压制,效果很不如意。把自己体验心得分享给他们,居然很有效验,于是把我的方法想法写成了书出版,也蛮受欢迎,有热心的学生还帮着把英文改写得洋人容易懂的。我的这些方法其实全都可以回溯到易经,易经是所有这些的根,所以我静下心来又仔细研读,越来越觉得邵雍的见解在易经所有的解释里最高明,我们以前讨论的猜想是对头的。”
我们走得很慢,但是老冯的额头竟是汗津津的,他内心正在激烈交战呢。
“康节的书很庞杂,邵伯温他儿子编的版本,同样不容易读懂。但要是紧紧抓住了康节先生总结的那几个核心理念,可以说清楚不少元问题,就像你在书里说的那样。我仔细读了你的书,我的书你也读了吧,理解是相通的。所以呢,我渐渐想明白了,去邵雍那里当面请益未必再多益处,康节先生既然把路给我们指明了,朝着这个方向,用对了工具,掘得足够深入的话,必定会出成果的。”
“那么,在侬心里,康节先生指明的方向到底是怎样的呢?”我终于有机会插了一句。
“邵康节的路子,历来认为是象数一路,朱熹说白了,是儒道杂糅。依我看,康节先生更符合道家传承,道出了道家释经的真谛,这传承是个秘传,蛰伏了千余年,一鳞半爪的,康节先生的伟大贡献在于将它有系统地透露了出来。不过呢,康节却无法和盘托出,毕竟是秘笈嘛…… 也有可能是失传了,再有可能是被人删改过的。不管怎样,康节先生盯住了易经的关键要旨,他紧紧抓住了卦象符号,探究卦象结构之间的数量关系。要说到数量关系究竟是什么,我直白点说吧,就是对称,阴阳二元对立互补,就是相反相成的对称性。近代数学,现代物理学在致力揭示的宇宙对称美,和康节先生指明的易学核心理念,两者应该说是殊途同归……”说到这里,老冯看了看手机,
“哦哟,都一点半了,侬是七点多的航班吧,现在就得上机场,我们往回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