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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老冯家取了租来的Sequoia重型越野车，正准备开往机场，他说，“才两点钟，还有些时间到海边看个景点，往北不远是个观景台，叫Honolua Bay，很有茂伊的特色，看了后再上机场还来得及。”

发动了车正要离开时，老冯又从门里走出来，特地提醒我说，“看了海景之后就直奔机场，记得要逆时针绕着海岸线走，海洋在侬右手边，这段路不算远，50公里左右，平时开需要两小时，路堵的话得多个把钟头吧，到机场还赶得及。不过侬要记牢，覅顺时针走，那里另外有条路也能到机场，看起来20公里不到，是小道很难开的，要记得哦。我们把手机打开，随时联络，碰到任何问题侬就给我电话。”

Honolua Bay是个小海湾，风景相当好，海风习习令人神怡，下面海浪拍打礁岩翻起层层白沫。观赏了一会，旁边的一对游客情侣跟我说，从这里过去不远还有个景点漂亮多了。我一看手机才两点半出头一点，上机场时间有富裕，即便要花三个小时还来得及，决定过去看看，到茂伊来一次不容易。在手机上查看地图，介绍那地方叫Nakalele Blowhole，在右手边不到五公里的地方，是有名的拍照景点，特别在日落时分。谁想走了没两公里，30号公路就终结了，接着的340号路要窄许多，继续上坡开了一程，把车停在路边，又往海边走了十分钟才到达景点。那边的景色果然更棒，观景点高峙在数十米的悬崖上，浩瀚的洋面展现一览无遗，下面的海水很深成墨碧色，壮丽异常令人神往悠然。太阳还高悬着，看落日是没希望了，为了太阳西斜色温低一点好照几张，我提着相机等了一阵。忽然想起还要赶航班，快步跑回汽车时发觉已是四点半，多半是赶不及了。匆忙之下我查了一下地图，若是继续沿340号路开的话，到机场才十几公里，一个小时至多一个半钟头总该赶得到吧，我想，竟把老冯的叮嘱给忘了。

340号路变得相当狭窄，更曲折路况也更差，开了没几公里，看见路边竖着块牌子上头写着“前面修路”，再一看手机，已经过了五点，怎么办呢？我不免懊恼起来。海在驾驶座一侧，显然顺时针在开，断了打电话请教老冯的念头，他不是叫我别走这条路的吗？而且这里调头颇危险，硕大的车身要在窄路倒车很让人犯怵。手机地图上显示前面还有不少房子，显然有人居住在那里，总需要出入吧，我想，人家能开我为什么不能？既然没了退路，只好硬着头皮往前开，说不定还能赶上飞机，不就十来里的路嘛。

沿着山崖的路越开越陡峭，拐弯多而且成锐角，最糟糕的是路面松软，大车的轮距又出奇的宽，左前轮时不时压到了路端，砂石唰唰地滚落悬崖，听得直让人心里发毛，好几次我都想拨老冯的电话，然而停不下车来，一路蛇行开得极慢，幸好迎面没有车过来，也没车在后面顶。我不免躁急起来，好几次左前轮压出了路面，一个趔趄赶忙打右舵，汗直冒出来，我倒退一点把车刹停，给老冯打了几次电话均没有回音，定睛一看手机，干脆就没了信号。

继续开车时手开始发颤，腿在发软，心里一再叨念着，“有进无退”、“有进无退……”下陡坡时一不留神刹车踩得轻了点，车冲下去到前面的急弯处，突然向悬崖边倾斜下去！我猛踩刹车，身体蹦向前，幸好有保险带，勒得尖锐疼痛，眼前顿时一片空白，脑袋里如同录像带在急速倒片，各种图景，成年的、青年、少年、童年时的记忆在急速回放，最后定格在刺眼的光亮里！“我死了吗？”一个念想蹦出脑海，不知过了多久才回过神来，车已刹停了，驾驶座向左低陷，我的头歪着贴在车窗上，往外看时，人已在悬崖边上，天色已暗，下面深不可测。

那台大越野车是四轮驱动，前后轮均有刹车，竟救了我。“灵魂正出窍呢，快想想办法，快点想想，” 我叮嘱自己，小心松开保险带，小心翼翼地挪身到右边座位，打开右侧车门，一爬出车子就瘫在了地上，从底盘下看过去，只见半个前轮已经悬出路基，车的轮距宽，好在轮子也大，阔大的轮胎刹稳在路面。我挣扎着才站起身来，腿直发软，拿出手机颤抖着拨了911，要命，还是没有信号！愣了半晌，决定爬上山脊试试有没有信号。

爬上顶刚要拨呼救号，手机铃声响了，

“侬现在人在哪里了？怎么一直关机，” 传来老冯的声音。

“我出了状况，卡在路上了，正要打911…… 在哪里，在340上面，离机场好像还剩不到十公里，但车动不了了，怎么办？”

“等在那里别动，玫绮一会儿就赶到。”

“玫绮？她怎么会知道？”

“你先把方位地址用微信发给我，她已经开过来了，你的手机联系不上，我看见信号断断续续，后来完全断了，就在猜侬准是贪玩，为了看日落走了右边那条道，那是不能走的！岛上的人都得非常小心，外来客不熟悉路况有危险的。好啦，先覅911 呼救，警察要慢得多，我一直打电话联系不上侬，就晓得一定需要帮忙了，叫玫绮马上开车来找，她在这里长大的，地形熟。”

我立即把地址方位发给老冯，隔了一会儿他回话，

“玫绮知道了，她马上就赶到，侬先试试正念禅修的办法，定下神来再爬下去，等到腿不发抖了再往下走，当心覅滚下去哦。”

远远果真来了一辆车，打着大灯忽隐忽现，在绕着山路盘旋。我调整呼吸，按老冯说的，尽量延长一呼一吸的时间，平息了急促，脚的力气也在上来。回到路面时玫绮的车也刚开到，她停了车，换打小灯走了出来，“好危险啊，不过现在不会有事了，”她朝我走过来，“这段路确实不好开，住在这里的人都犯怵。我还在怪老冯没跟你讲清楚，340千万不能开的，前一阵子雨多，路塌了在修，你这么个大车，当然不行啰。”

她前后打量了车的状况，判断说，“别倒它了，倒车危险，就是四轮驱动的也不好说，让它去吧，就让车停在这里，让警察来安排拖车，咱们先赶机场好了，看看我这个小车能不能挤过去，你到那边等。”

我的车冲到了路左，狭窄的路让出一个车道，非常逼仄的，玫绮小心地在山壁和车之间挤了进去，擦着车身开开停停，终于挤过来了。“你把东西拿出来，租来的车先停在这里，坐我的车上机场，还是让我来开，” 她说的很果决。

玫绮驾车的身手灵活，一点不像七十几岁的女人，日本小车开得自如， “不用怕了，事情已经过去，”看到我还在打颤，玫绮说，“放松一下，不妨试试打坐的方法，把背坐直了，牙关打开，下颌低垂，眼睛微闭，盯着鼻尖，吸——呼——吸……”

我一一照着做，心开始平静下来，“吸-2-3-4——呼-2-3-4……”她引导我，“然后搜寻全身一个个节点，意念里眼睛好像一个接一个扫过它们，一个个松懈下来。”她同时放出录音，大提琴的稳静演奏，让音乐在背景轻轻浮现，似乎是Albinoni的名曲G小调慢板，和巴赫同处巴洛克音乐的全盛时期的意大利作曲家。

转了数十个弯后终于开到平路上，已过了八点半，“你练了差不多有二三十分钟，正好是禅修一节课的时间，在这里停一下，我去拿两杯咖啡，这里到机场一刻钟，不会超过20分钟。”她停下车，到路边的小店买了咖啡，

“喝一点卡普，现在有了信号，我给老冯打电话，”用手机给老冯报了平安，她要老冯报警，让他们安排拖车；还要老冯通知机场让他们改换我的航班。

“我们慢慢开，反正你是不得不换班机了，半夜还有两个‘红眼’航班飞洛杉矶，你就换乘Delta的吧，到洛杉矶是明天早晨，飞机上可以睡个觉休息一下。说回来，也难怪你要去看Nakalele Blowhole，”玫绮边开车边说，

“那可是茂伊岛最最漂亮的景点，在悬崖上，下面海水碧碧蓝，我们小时候都喜欢去那里玩，胆大的男孩子敢往下跳，赢得大伙惊叫。我们家就我一个女孩，也跟着一起到那边玩。终于有一天我也鼓起勇气，紧紧闭上眼睛，双臂抱紧膝盖，往下跳过一回，不像男孩子那么样勇敢，双臂展开，腾起，燕子一般飞刷入海水，我是扑通掉下去的，心里还是蛮得意。后来得了怪病，二十几岁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突然醒过来后，看见妈妈竟然变得这么衰老，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妈妈告诉我，你病了有二十年出头了呢！妈妈说这二十年白给你活了，一点不见老，可是我非常过意不去，父母操劳了这么久，怎么来报答呢？不断责备自己，情绪混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幸好是老冯，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那场病我总觉得，就像是从悬崖上跳下，沉在海底憋了二十年……”

不一会儿便到达机场。玫绮轻轻握着我的手道别，“一切顺心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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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候机楼发觉，半夜航班自己排在候补，要到点才可以知道能否飞得了，而且航班也要过了午夜才会起飞。这时才意识到自己饿得不行，胃贴在背上，冷汗冒出额头，我冲进餐厅买了一块夏威夷比萨饼，甜丝丝的，吞下去后稍稍缓过劲来。刚才的险情一幕幕在脑里回放，我开始后怕起来，幸好幸好，不然的话呢？

离起飞还有几个钟头，便移步到酒去喝一杯，无心看大屏幕上的男子网球大赛，便将笔记本电脑打开，连上酒吧的无线网络，有三天没浏览消息了。随便看了一阵，没什么出奇的新闻，何不查一下玫绮的身世呢？我想，她的经历倒有点蹊跷。把程玫绮的名字，连同英文名 Connie Cheng 输入谷歌，没搜寻到任何相关的信息，心里闪过一念，何不查一下梅萍，既然两个人有这么多的交集？刚一输入曾梅萍三个字，立即涌出一大摞信息，她是1967年在文革中被害的，诸如此类。最后在《上海生与死》作者的一次电视访谈里找到了梅萍的归宿。1995年的一次访谈念透露，她把从大陆带出多年的女儿骨灰撒入到夏威夷的海洋里，时间在1988年。我一下子给撼动了，思绪若海潮般奔涌而出，老冯知道吗？玫绮自己呢，难道不知道吗？

我想不明白，要了一杯Blue Hawaii，有名的夏威夷鸡尾酒，喝了没想明白，又来一杯Mai Tai，喝完还是想不明白，再来一杯 Five-O，越想越混沌，心绪汹涌不已…… 播音机传来催促乘客登机的召唤，只得上机。坐到座位后给老冯发了个短信道谢，“顺心 如意”他回信道。

起飞后我睡不着，看起座位前的小屏幕电视来，BBC一个科普节目引起了我的兴趣，介绍我们怎么来看待人类所处的环境。人的眼界平时是在米级，目光所及至多是数万米；眼界扩大到千米级，从数万公里外看，地球像似漂浮着的一个蓝色小球，四十多年前从月球上拍得的照片里显得非常美丽，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人类家园的全貌；再扩大百倍、千倍，地球变成了一粒芝麻，再扩大万倍、百万倍，银河系也成了一粒尘埃，浩瀚的宇宙尽收眼底 …… 然后一路缩回到米；当继续缩小到万分之一米、十万分之一米，一根头发变得像棵大树；再缩小到微米级、纳米级时，细胞、病毒、基因的DNA结构、分子、原子都历历可辨；继续缩小到皮米级，米的10^-12至10^-15分之一，想象中的量子及其运转轨道也呈显了出来…… 令人脑洞大开。节目接下来介绍远程激光通讯的一系列优点，功率密度高、波长短、频带宽、能耗低、发射定向性高、能有效防止干扰窃听，等等；然后解释量子计算和通讯加密的观念，用3D图像来模拟量子纠缠，帮助人来表象怎样利用处于纠缠状态的耦合粒子，来反干扰杜绝窃听，以加强广域数据传输的安全性。

量子纠缠现象很是诡异，一对粒子交互作用，发生纠缠的时候，各个粒子所拥有的特性便不再能够被独立测度，而只可以作为一个整合系统来进行描述，并且，处于纠缠态的粒子的属性必是相反相成的。譬如，测到其中一个粒子的自旋为上旋的话，那么与之纠缠的另一个粒子的自旋必为下旋的，反之亦然。这种相反的耦合性质是同时发生的，即没有时间性，因而可以认为纠缠瞬时发生的速度要高出光速万倍，尽管这对粒子相距遥远，其间并没有信息传递的渠道机制！量子纠缠现象把量子力学和经典力学做了切割，两者是相冲突的。爱因斯坦为此困惑不解，称“超距现象”为“鬼魅”（spooky action）。有趣的是，爱因斯坦是量子纠缠现象的最早发现者之一，他与助手在1935年共同发表的一篇著名论文首先描述和定义了量子纠缠现象，世称“EPR佯谬”。有意思的是，爱因斯坦此项研究的初衷，是为了证明量子力学的不完备性，结果却与物理学的定域实在理论矛盾，而且违背了光速为宇宙间绝对高速的定论。薛定谔深思了EPR的论文后，命名了纠缠（entanglement）一词，开启了一系列研究，而后的实验不可胜数，证实了量子纠缠现象的确是存在的。

数十年来科学家经过不懈努力，终于找到了许多实据，把这个吊诡学说发展成有着非凡价值的应用前景，如量子计算机、量子传输及通讯加密等等工具。人们也开始认真反思，既然宇宙存在着不可思议的现象，那么在意识、灵魂这些混沌复杂的领域，又该如何来把握唯实、唯真的认知过程呢？对客体的认知和诠释，毕竟无不是建立在我们主体的感知、认识和有意识的表达上的。难道人的认知活动只能局限在直观和感官机能，而不能来自第六感或者超验的渠道，人类一直不断在探询的那样吗？

渐入睡乡，白天的图景突入我的梦境里，此起彼伏地凸显起来，伴随着老冯和玫绮的话音，同自己的回忆搅合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哪个，绕来绕去就一个念想，纠缠在一起的耦合粒子会是人吗，可以是人的灵魂吗，超距离产生感应的可以是两个人的意念和命运吗？玫绮和梅萍的身世有如此多的拟合，难道仅仅是一种巧合？还有，老冯的感悟和邵雍的智慧不也是处于纠缠之中？彼此有“缘”吗？若是缘，那么又是哪种缘在超距离发生纠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