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真伪

“为求真相，别怕谈论谬误；尤其应当注意的是自己的谬论。”  

——维特根斯坦

“相信我，这世上没有‘他们’，只有‘我们’。”

—— U2 的一首歌词

 “我曾问一位奥斯维辛的幸存者，什么是友谊？她回答她的检验准则是，他们会对我隐瞒什么吗?”                                                           

——巴菲特

 “我们划的是双桨船，一支桨是实利另一支是信义，要彼此配合，相辅相成方能划到航程目的地。”                                                                    

——小何

“生之欢乐，死之静寂，麻烦是发生在其间的历程。活得越久我越领悟到，世界将发生什么，预测越来越没谱；不过无论发生什么自己该怎样应对，却越来越有谱了。”

                                                                        ——老冯

19 

12月30日深夜小何传来短信，转引了一首名歌的词，

“Home again，cross the sea

To be with you，who can say”

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他们的船安抵旧金山了！

次日午后小何来电话，“我们终于到了旧金山，昨天晚上到的。一早就去联络码头的管理，查验了护照证件，提交了医疗证明，被允许上岸，正在机场等着飞纽约呢，”他声音显得有点兴奋，

“于是我们把午夜的航班改早了几个钟头，不过飞抵纽约要在明年元旦的凌晨，无论如何算是赶到了。昨晚同家里通话，大家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来了，这一路上每个人的心都吊到了喉咙口，总算是闯过来啦。Garry的三个弟兄也都赶回纽约家里，我太太还有Lina，我的宝贝小女儿，全在盼着我们回去元旦团聚呢。海上的十来天里各州的疫情缓和了不少，出发的时候全国每天平均的新感染数是二十六万人，昨天我查了一下，降到了十八万，心情宽松下来不少，但愿这第二波冲击年底就过去了，来年大家可以平安顺心。说起来蛮有意思，一路上我最挂念的是小Lina，尤其当自己被确诊，病情变得危急，一下跃上心头的老是Lina那张小脸，张开着双手，可爱的眼睛似乎在问，为什么不亲亲我？路上我也问起过Garry，在ICU抢救的那几天，病重危急时刻他最想念的，最最舍不得的是什么，竟然也是小Lina。侬说奇怪不奇怪，兄妹还不是亲生的呢……”

“伯伯你好，”Garry听到父亲在讲，这时拿过手机，带点广东腔的国语说起来，“我最疼爱的就是小妹妹，我们兄弟几个都是这样，连我妈妈最疼的也是她，大家都不会怪妈有偏心，Lina是全家的宝贝。谢谢你关心呵，一路为我们祈祷，总算是熬过来完成了航程计划，船进旧金山港时燃油只剩下一点点，总算是运气哦，路上吃得不错，在夏威夷准备的华人食品，稍微加热就行了，不过想改改口味，我正在吃炸薯条炸洋葱圈呢，带点辣味的，特别有劲道，哪里想得到，平时还以为French fries不就是个垃圾食品嘛，”一边嚼着薯条，他快活地说。

听到Garry父子的声音我感到格外的欣慰，横越太平洋的十几天里，船几千里路途没有网络讯号，他们只得以短信来报平安，简简单单就一行字，告知方位、气候、心情、燃油状况；我也回短信替他们打气，照例是“顺心 如意”或者“平安 保佑”，该有二、三十次了吧。他们终于平安归来，了却了平生的心愿，让我格外感到兴趣的，是处在危难之际两人体验到的，同样是对收养的小孤女的钟爱。

“真替你们高兴，终于着陆了，马上飞回纽约和大家团聚，妈妈一定给你们做了丰盛的家宴，小Lina在等着你们呢，我看到过小姑娘的照片，非常可爱，别忘了代我亲亲她，”我向Garry道贺。

“是啊，Lina刚才还在说呢，准备好唱歌来欢迎我们，她原来以为我们圣诞夜就可以赶回到家的。”

好几年前小何就告诉过我，他们从四川收养了一个孤儿，费了不少周折，岂料却成了他所有投资项目里最得意的一个。小何还时不时地给我发来那小女孩的相片，夸赞他的小女儿有多漂亮。我呢不便拂他的意，尽管在我看来Lina年幼时长相很一般，暗淡的肤色，五官挤在一起，一付犹疑不定的愁容，瘦小的身体埋在鲜丽的童装里不显得合适。几年下来我的印象竟全然改观，小孩壮实了起来，皮肤变得红润，脸容绽发光彩，五官全打开了，惨淡的神情一扫而空，细细的眼睛变成了一对亮丽的丹凤眼，直视着看人，连眉毛都精神起来，小Lina笑得很灿然，衣装也显得合身了，衬托着她的自在。小何全家，他太太还有四个哥哥一定都很尽心尽力，养育Lina的身体并且唤醒了她的心灵，长得生气勃勃，莫不是小孤儿的造化？我想。

“更是我自己的造化，说实在的，收养了Lina之后，我转变了许多许多，坦率讲，对自己工作的价值，对人生的态度，对宇宙的看法都可以说有了改变，以前哪料到会有这么大的变化。金融投资这一行我做的不错，慢慢积了点钱，人们也开始在另眼看我了，可在内心里，是否真的更看重自己了，却是个问号。随着财越积越多，问题的答案却越离越远。我看周围的人，不管是同事，部下，还有老板，其实也有同样的问题，他们找到了答案吗？恐怕不见得。没钱的时候不讲，为了温饱、谋生，为了混出个名堂让人瞧得起，钱极为重要自不必讲，但有了钱，温饱有余后又怎么样呢？多数人不敢自问这个问题，以为钱足够多了答案自然会有，疑问自然会消失的，养了小Lina后，居然起了这么许多变化，我们谁也没想到。”   

我把这事跟老冯提起，他说，“那倒是挺自然的，看来小何悟到了点真谛，社会有种种迷像，人心有种种迷思，人得实地去做才能体验，才可以摆脱谜像。易经里不是这么说吗，圣经也这样开导世人，光靠想侬是体会不到信仰的，非得亲自动手，费力去做，信仰才活得出来。佛家讲的道理也同样，台湾慈济功德会的证严法师反复教诲弟子们说，做善事不能只捐钱，而要身体力行，放下身段，服侍卑微的弱者，给垂危者喂药，替流浪汉洗脚，才能够真实体会到善事义举的功德，才能给自己带来宁静，体验到幸福。可兰经不也规定每年得戒斋吗，整个斋月里饿其体肤劳其筋骨，才能生出扶助贫弱的同理心来。”

我把老冯的意思同小何讲了， “或许正是这样，”他说，“有些道理看起来挺简单，要不是自己动手去做是不容易明白的。搞金融投资我算是入对了行，学的那点东西派上了用场，替公司赚了好多钱，自己也分到不少。有了些钱后人们一定会找上你，华尔街流传一句话，你觉得赚钱辛苦？等你赚到了钱麻烦才开始呢。我们从小没钱，连想都不敢想有钱，现在积了些钱，马上有人来游说，要你捐这捐那，律师、说客、女人，形形色色的统统跑来忽悠，我本来穷小子一个，这下可碰到了新问题。给美国社会赞助了不少项目，后来想怎样来为中国人做点什么呢， 从国内出来也该有些回馈吧，就有人出主意说，到贫困地区帮助建设希望小学是个善事，于是认捐，50万人民币一个，算起来就六万美金吧，前前后后捐了十几二十间希望小学，不是什么大数目。可是呢，钱捐出去后我并没有什么新感觉，自己还是忙着赚钱，忙得不亦乐乎，谈不上对自己有更多满意，不就做了件好事吗？

“后来国内邀请我回去访问，到了云南还有四川、贵州几个地方的希望小学，校舍的确新盖起来了，孩子们看上去也挺快乐的，然而他们招待那个规格，尤其吃饭那个排场，哪里像是在贫困地区，菜肴铺满大圆桌，桌上面还有电动转盘，剩下好多菜也没人可惜。叫我心生疑问的，还有招待我的那些领导和随从，扶贫办、基金、委员会什么都有，个个吸的中华烟，用着好手机，哪来这么多钱？他们的工资收入每月不会超过两千块吧，2000年出头的时候，他们出入用的车，不少是日本的凌志，叫‘沙漠王子’那种。我是做风险投资的，你知道，项目评估是我本行，对尽职调查经验不少，但从没见到财务报表和收支数据之类的，不免心生疑虑，这些捐款究竟有多少是用在了学童的身上？回纽约后跟太太谈起过，她劝我说，钱捐出去后该去哪里去哪里，咱们算已经尽职，就别再多操心了。

“我想想倒也对，以前尽职调查过United Way 的运作情况，美国最大的非盈利公益组织，发觉花在慈善用途的钱实际上也不过六、七分之一，筹得的巨量捐款有百分之八十几是用在了筹款、宣传和公关上面，主要用在行政管理和项目人员的花费。钱是捐出去了，自己算尽了力吧，可是有没有尽了心呢？那些日子我常常会想起特蕾莎嬷嬷讲过的一句话，别在意别人怎么讲，别在乎民众在做什么，集会组织、街头抗争之类的，而要去关心具体的人，帮助具体的人解决具体的困难，哪怕再细微的问题，尽力尽心动手去做了，你才会有感觉，感觉到别人的爱，同时体验到对自己的爱。我们领养了小Lina后，这件事很细小，可自己的感觉全变了，慢慢感受到里面的价值，却是切切实实的。”

20

元旦过后，Garry给我打来电话，“昨天晚上回家团圆很热闹，几个兄弟都在一起了，带着各自的女友，妈妈做的菜和蛋糕味道非常棒，全家都很开心，非常和睦安慰，小妹妹表演唱了平安夜，用德语原文，唱出了圣歌特有的宁静，把大家都感染了。接着她又唱了一支Danny Boy献给爸爸，他最心爱的歌，我看Daddy的眼泪都出来了。最后Lina又加演了一首歌，说是献给所有的人的，我听了很受感动，就同她说，爸爸和我这一路上很惊险，危难时候有两个伯伯与我们心连心，给了我们很大的鼓励，你愿不愿意唱这首歌给他们听听呢？她想了一回说，伯伯是中国人，我要用中国话给他们唱，好吗？于是爸爸今天一早把歌词译成了中文，你们想听吗？Lina的国语讲得比哥哥我们几个要好得多了。”

于是当晚视频连线，我把老冯和玫绮拉进来建了一个微信群，一齐看小Lina的演出。小何家里很宽敞，圣诞树上挂满着各种各样的小饰品，客厅里人围坐在沙发上，也有席地坐在地毯上的。Garry 报幕把Lina引了出来，小姑娘一袭雅致的纱裙，有模有样地来到钢琴前，随着一位女宾的钢琴伴奏，Lina展喉，歌声仍带童稚却显得悠远，她用中文唱道，

當我失落萎顿 心身疲憊彷徨

當我挫敗困顿 心神沉鬱迷惘

在此屏息佇立 靜候默然

等待祢的降臨 稍坐身旁

祢提攜了我 得以攀凌群巒

祢扶持了我 得以安渡怒海

稳靠祢肩膀 使我變得堅強

能超越自己 因著祢的激勵

世上生命物種 莫不饑渴冀求

每顆心靈悸動 岂能無瑕無咎

祢的降臨指引 令我驚喜

得以啟悟一瞥 永生永久

祢提攜了我 得以攀凌群巒

祢扶持了我 得以安渡怒海

稳靠祢肩膀 使我變得堅強

能超越自己 因著祢的激勵……

全球共鸣的这首名曲， Lina唱到歌的叠句时，大家情不自禁地出声唱和，大都用英语，不熟悉歌词的人哼着旋律，老冯和玫绮显然也动了情，唱得很投入，玫绮用原文唱，老冯则唱小何译成的歌词，Lina的中文吐字很清晰，他听明白了。轰鸣的合唱淹没了钢琴的伴奏声音，Lina清脆歌声被烘托得更加高扬，在众人合声的衬托上盘旋不已，一遍又一遍…..

过了午夜亲朋的聚会才散去，圣诞树在一旁闪烁晶莹，Lina向大家道谢的楚楚身影映入了我的脑际。洛杉矶的午夜时分老冯从夏威夷打来电话，谈起他的感受，

“You Raise Me Up，Lina唱的那首歌，小何把歌名译成了《祢扶持了我》，倒是很贴切的。小姑娘不会很懂中文歌词的意蕴吧，却唱出了它内涵的味道，旋律和节奏也许是人类最原始的心声吧，通过歌咏每个人便能感受彼此。”老冯说，“小姑娘可真灵，真是小何夫妻的福气，我们是喜欢得不得了，没想到有这么赞，叫玫绮羡慕煞了，几年前我们也想到国内领养一个孤儿，可是没有成功，和领馆联系这件事，他们回答说我们俩的岁数太老了，领养父母的年龄过了五十几岁国内基本就不考虑了。”

次日我在电话里谢了Garry的安排，让我们欣赏到Lina的精彩歌唱。“她是大家的宝贝哇，像一块磁石那样把兄弟几个吸引在了一块，本来我们毕业后各分东西，忙着各自的一滩事情，现在过年过节，一有空就想回纽约到家里看小妹妹，大家变得亲近了许多呢。冯老师说她是我们全家的福气，还真是这样，”Garry说到这里，小何把电话接了过去，

“是全家的福气，更是我的运气，是我命运的转机，以前真没想到。那年汶川发生了大地震，我赶到四川参加救援，捐助的希望小学里有一所是在震区。进入灾区，景象十分令人惊怵，一片狼藉是遍地瓦砾，救援工作很紧张，除了工程人员、军人，各路志愿者也纷纷开到，从各省市、台湾香港、从日本韩国、从欧美加拿大来的，华人洋人都有。日以继夜的挖掘奋战，不时也有消息传来令人激动，救出了深埋在废墟下的许多性命，记得有一个人被困了六天六夜后终于获救，大家都感到振奋。然而让人心碎的灾情也很多，我们捐助的一个小学校就很惨，教室的天花板整个震落下来，直扣到地面，当时正在上课的孩子没来得及逃出来，看到后让人非常揪心。那晚在地震棚里我一夜没睡着，心里老在翻腾，怎么会这样盖房子的，浇灌的水泥不是有钢筋连接的吗，哪能像搭积木似的整个塌下来？心情沮丧得不行。第二天我们去看救护中心，那里好多轻伤重伤的，还有不少是孩子，可能已经成了孤儿。我看到有个女婴，缠着些纱布，啼哭不动了很虚弱。带我们去看的人说，那孩子是昨天才挖出来的，父亲母亲都压没了，要不是她母亲拼死护着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的话，孩子准没命了。突然之间，我内心有一股冲动，极为强烈的。

“当晚我打电话回纽约，跟太太讲，我在这里已经答应了，要认养一个孤儿，父母是为了救她在地震中牺牲掉了，我们继续把她养大成人你看怎么样？其实我还没有做任何承诺，只是为了给太太一个先斩后奏的印象，让她没法不同意我。太太沉默了一下说，好啊，倒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接着她问，‘多大了，男孩女孩？’看起来五、六个月大吧，是个女孩子，我说。‘女孩更好，有没有受伤？别把脑子震坏了’太太问，我说不晓得，看上去好像没受什么重伤，不管怎样，我们来把她抚养大吧。太太答应了，没有什么迟疑，我顿时感到一阵轻松，觉得太太很了不起。第二天一早我就提出请求，让我来收养这个孤儿吧，要是孩子没亲戚不同意的话，请帮忙办手续，告诉我还需要做些什么，这孩子我是领养定了。他们答应得倒是很爽快，大概因为我以前赞助过希望小学，有这个能力，人也靠得住。当时我想留给他们一些钱，他们也谢绝了，说一定会帮我办成功，够仗义的。人在危急时候往往会露出真情良知，这次让我感受到了，心里觉得蛮宽慰的。

“我问太太，给小孩取个名字如何，办手续马上要用到的。太太想了一会儿说，叫她Lina吧，我小时候一个闺蜜的名字，文革中被打死的，我常常想起她。就这样，Lina便成了我们家未来的一员，可谁想得到，不论我太太还是我儿子，Lina成了我们家最核心的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