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星期后小何来了电话,“今天春分,纽约是春光明媚,人们在家里憋得太久,出游的骤然多起来了,接触也密切起来,幸亏Lonnie打到了第一剂疫苗,不然庚毒卷土重来可就麻烦了。她打的是牛津大学搞出来的阿斯利康疫苗,人们对强生疫苗也抱有怀疑,这里把它叫做马苗。不管牛苗马苗,我对几个儿子发出指令,叫他们一有机会马上给我去打,别被感染,再吃Garry和我的那种苦头。现在开始流行的Delta变异毒株,对青壮年特别有威胁,这几天纽约的新确诊感染数又在抬头,过几天就是复活节,第三波疫情反弹起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接种后你们有什么不良反应吗?听说制造牛苗马苗的公司有些品质纰漏,好像是出在生产控制的环节。”
“Lonnie 发了点低烧,两天就过去了。我特地问了她接种的那个站里的人,他们说打了七万人次的疫苗,出现严重状况的只有两例,一例是过敏,皮肤红肿,处理后消了,另外一例是高烧不退,住进医院发觉同疫苗也没直接关系,看来不必太顾虑,实在是多余的。”
“Garry现在怎样了,过了感染一关他应该属于自免了吧,还需要打疫苗吗?”
“让他自己跟侬讲吧,他就在我身旁。”
“Hi uncle,瞧瞧我,回复常态了,”Garry显得很轻松,“不需要接种疫苗的麻烦了,医院里检测我的抗体比谁都强,不怕重新感染,不过旅行会有点问题,回香港吧就会有麻烦,我没打过疫苗,人家会怕,隔离十几二十天的,我可不想,因此有机会我还会考虑去打。我叫弟兄几个争取赶紧接种,帮着爸爸劝他们,有什么可犹豫的?拒绝接种疫苗的坏处大到天上去了!到鬼门关边探了探,给我机会想了不少,年轻人往往凭自己的感觉冲动,老觉得病死是那么的渺不可及,其实不是我们的生命力超强,而是年轻人荷尔蒙过剩的缘故,就好比自以为赌本很厚的赌徒,什么都敢赌,不是吗?”
“敢于拼搏是你们年轻人最大的长处,社会本来就是靠青年拽着前进的,有什么创新、打破旧规的事情,大都是年轻人干出来的。这股勇气,什么都不怕,不如说是无知才能无畏。年轻人看轻风险,低估选择的机会成本,对阵庚毒大流行却要了命,年轻人的勇气镇不住它,病毒根本就没有意识,不会担心人类想方设法在剿灭它,所以人想用意志来制服病毒是无济于事的。那你兄弟几个又是怎么个看法呢? ”
“人的自由意志,大家在推崇的,我想,确实很捉摸不定。我以前读过一本书,里面说自由意志很大程度上是人自己想象出来的,事实究竟怎样,科学界也刚刚开始摸到一点门道呢。我聊起来那本科普的书,几个兄弟也觉得匪夷所思。茫茫大海中我被感染到,迷迷糊糊又想起那本书上说的,通常以为,人有一个统一的自由意志,在‘自我’的统辖下一致行动,和真实情况其实相差很远。所谓‘自我’,是由许多个小自我,所谓mini-self构成的复杂系统,人有各种各样的欲念,就有各种各样的小自我来代表。‘自我’的这些欲念并不和谐,往往相互抬杠,甚至彼此冲突来争夺对自我的控制权,优先去满足各自所代表的欲念。也就是说,自我并没有一个协调一致的追求。”
“这倒蛮有意思的,哦,简直可说是石破天惊,那么你又是如何来平衡自己这许多小自我的呢?”
“很难呵,平衡诸多小自我对任何人都不容易。夺取对自我的掌控权,过程可不是民主的,既不按利弊轻重也不靠多数表决来做取舍,不管是优是劣,孰轻孰重,哪个小自我一旦夺得控制权,便会‘挟天子以令诸侯’,来号令别的小自我。要命的是,这种挟持很不稳定,而且很短暂的。此刻这个小自我得了手,满足一把它的欲念,彼时另一个小自我篡夺了控制权,又去满足它所代表的‘我的欲念’。有点像电脑同时处理多项任务,开了许多视窗,争夺视窗前台,占据着你的注意,敦促你优先处理它,尽管这个事项既不重要又没价值。所幸的,操作电脑的是你,你是天子在号令诸侯,可以按你的‘自由意志’来调整电脑处理的优先次序。可是在人脑里,这天子是个弱主,就像是汉献帝或隋炀帝之类的,而董卓曹操等众多豪强在群雄竞逐,无论哪个豪强一旦挟持住天子,必然假天子之名来压制其他的欲念。调整和优化大脑决策的‘自主’选择次序,因此异常困难。到底谁算是‘我’呢,究竟有没有一个整体性的统一自我,‘自我’的社会意义又是怎样的,科学界正在研究呢,各种学说争论很多,然而还没有定论。
“究竟哪个小自我有能力抢得控制权,发号施令来主导人的行为呢?书上又说,靠的是那一刻在你大脑映现出的印象,主要靠对记忆的控制。遇到要做选择拿主意,人脑启动的首先是短期记忆里的鲜活印象,如同电脑在高速缓存里的内容,不够的话,再调取长期记忆来帮助解决问题,就像调用硬盘或图书馆藏书资料那样,那时你会退一步对自己说,‘让我好好来想一想’。好好想一想之后你或许会说,这个小自我所代表的欲念不对头,对整体自我没好处,得把控制权让出来。不过这样的理想状况在现实生活里很难得,平常在说的理性思考之所以不常见,因为篡了权的那个小自我不肯轻易退让,而是坚持它代表的欲念,把调用长期记忆的渠道控制住,就像不准你从图书馆里借某类书那样,封锁长期记忆调用的渠道,结果反而会强化窃据前台的小自我的控制权,显得它所代表的欲念更合理更逻辑更正当。
“启动长期记忆的过程本来就慢,很费劲费时的,人脑因此容易犯各种偏误。书里提到了这么个小测试,说有位女士立志减肥,她又很偏爱甜食。一次与朋友晚宴,她打定主意不吃甜点。晚餐将结束时,服务生前来问是否要吃甜品,朋友为了试探那女士不吃甜食的决心究竟多大,此时耍了一招,故意请她查一个熟人的手机号码,做这么简单的事让女士的注意力稍有分散,她随口便答‘我要吃的’,减肥的初心顿时瓦解,偏好甜食的小自我乘机‘篡权’,导致了女士的‘非理性’行为。读到这个小故事时我还想呢,哪有人会这样傻的?后来自己吃了不少亏才明白过来,任何人都会犯这类傻的。东京那天晚上唱了卡拉OK后,我改变主意在那里留宿继续玩,不就吃了大亏吗,险险乎死在海上!我把自己这个教训说给弟兄们听,不要以为自己多读了点书就变得更多理性了,我们只不过多了些技巧和说辞,更方便造出些理由,来替霸占自己心智的那个小自我辩护而已。人们眼下造出的种种理由,质疑疫苗不可靠,说起来头头是道,有多堂皇,不也同样的?”
“年轻人太看重当下的快乐,让小自我劫持了大自我,”听了儿子的话小何说,“那本书是不是叫《快思慢想》,Garry,对吗?是本难得一见的好书,我读了也很受益。作者卡尼曼教授把他许多深邃的洞察给我们解释,指出现代人的种种心理偏差,剖析现代社会的种种吊诡行为的根由,人的认知能力受着百万年演化成的的限定,人脑并没有随着科技进步而有根本的改变,人的选择也没有变得更理性点。在理论探索和社会组织方面文明的确是大有长进,但是人性本身并不能就此拔高了。老孙,侬晓得卡尼曼的书吗?”
“看过,我以前还读过他不少论文,念博士时的课外兴趣,不过当时读不很懂,直到他的这本书,理解才有点豁然开朗。真正领悟的可能还是老冯,冯老师精读过《快思慢想》,给我解释他的体会。他说咱们老祖宗有些了不起的智慧,譬如《中庸》开篇讲的,‘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前人对这几句千古名言的解释不计其数,绕来绕去还是叫人懵懵懂懂。要和卡尼曼的认知行为科学联系起来相互参证,冯老师认为,领悟便可以通透。人要活出‘达道’来,‘性要率’,天赋的本性必须完整获得体现,既包括理性,又不可忘记人类天生的动物本性。人在调动长期记忆,卡尼曼称之为慢想系统之前,快思系统早已启动,并且已经掌控了人做判断取舍的大脑中枢,所以调动理性思考并不容易,来纠正直觉情感的偏向。事实上,理性推理被控制受到扭曲后,往往反而在强化情感直觉的选择,将偏执的选择合理化。他还说,‘修道’的这个‘教’是怎样把快思和慢想两个系统中庸地协调起来,非常有深意,是很值得我们琢磨的一个大课题。”
“老冯果然是老师,什么时候请他来给我们讲讲?我很有兴趣切磋这类问题,年轻人为什么不怕死我当然也有兴趣,不过更让我感兴趣的,是人到底贪财还是不贪财,为的又是什么。”
“好的,我来约他,有机会大家好好聊聊,我也多个机会学习学习。”
25
我把小何的意思转告了老冯,他说卡尼曼的发现虽然是一些常情常理,却非常人常有,常常被人遗忘。于是抽了个心情松弛的时间,我们通过视频聊了起来。
“冯老师好,很高兴能向您讨教,上次老孙说起,您对卡尼曼的《快思慢想》有深入理解,想听听您的见教。我老在琢磨那本书,觉得里边的启示各式各样,所以把Garry也叫了进来,让他有机会见识见识老师的高见。”小何看来还挺认真。
“Hi,冯老师,Daddy说应该称您太老师,按中国人的习惯。”
“大可不必客气呵,Garry,这方面是没有专家的,更谈不上什么权威。这类永恒问题,人们尽可以探讨,恐怕永远不会有定论的。卡尼曼提出的那些认知心理的偏误,古人是早领悟到了,也殚精竭虑提出了各种解释,像我们的老庄、孔孟浓缩成的几句话,谈什么是人的天性,什么是人的生存条件,人又怎样认知,彼此如何交互影响形成合作,等等,领悟都很深刻,至于后人是否领悟到了,我看是没有,或许有一些但不可能完全。我自己也不过多了点观察,多思考了一点而已。与一些学理的书不同,卡尼曼是从现实生活中人的实际行为来倒推的,人脑是如何来辨识的,认知的本性和环境两者是怎样交互影响的,让你我这样的常人更容易领会。台湾人把这本书名译成了《快思慢想》,很有水平,因为卡尼曼定义的认知系统1,最大的特色是快,而系统2的主要特色是慢,把两者叫做快思系统和慢想系统很贴切,又有人把它们描述为热系统和冷系统,也挺通俗的。
“卡尼曼教授把大脑认知活动划分成这么两个系统,与通常右半脑和左半脑的区分不同,其实并没有解剖上的固定位置,也没有相对应的大脑功能区域。系统1基于直感、联想、即兴,与具象情感紧密联系着,以启发式跳跃来替代智性推理,从而快捷形成判断并付诸行动的综合处理系统;而系统2呢,是基于理智、推演、解析,同抽象理智紧密联系着,按逻辑有步骤地分析,推导出结论,经过慎重验证后才有所动作的处理系统。这一层道理对理解全书很重要。”
“我最感兴趣也常常感到困扰的问题,不妨这里先提出来,为什么人们不遗余力地追逐钱,穷其一生的精力时间来追逐它呢?据我观察,咱们社会里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花了超过百分之九十的生命在为钱打拼,是受了什么驱动呢?我自己就是这样的,不好意思,老实说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不过领养了小Lina后,特别这次病毒大流行以来,疑惑越来越大,当然,首先是在质问我自己。 人不容易质问自己,对吗, 我于是观察其他人,尤其是我的同事和下属的种种行为,大多数人活得并不见得快活,有了更多的钱也不见得就能更多些快乐。
“那些年轻人,我雇来工作的,聪明能干没话讲,名校出身,也都勤奋能够自律,做起项目来没日没夜,攀登职业阶梯非常努力,拼搏的标的是钱,赚多赚少于是成了他们职场成败的唯一衡量尺度。初入职场的年轻人这固然没错,的确值得为钱拼搏,可是过了某个程度,问题就会抬头,钱赚了多少才算够呢?人们多半会这样来鞭策自己,说不够,远远不够,不可以就此小富即安,以前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譬如说吧,某A已经升到了副总经理,做不到总经理怎能甘心不再进步?或者,看到B奖金都拿到了一千万,区区七百万我又怎能安逸呢?没完没了地争逐,我在这条道上走得挺远的…… 可是事业做得越成功内心里变得越彷徨,越来越害怕问自己这个问题,拼了命赚的钱到底要用来干什么呢?有个骡子拉磨的比喻,好像是叔本华说的,一头带着眼罩的骡子绕着圈子拉磨,不停地拉,无休无眠,磨的食料越来越多,那么人呢,那么自己呢?我不敢问,像是把空罐子往下坡路踢,过一程踢一程。直到收养Lina这件事,自己完全没有预料到的,竟然拿掉了我的眼罩。为了教养小女儿做的一些细小事情,让自己体验到了由衷的欢愉,逐渐明白,只有实地亲自动手做了,才能体验到满意,人生的意义才丰满起来。凡是需要平衡,积累财富可能也是如此,获得和付出得对称起来才好,是我的体会。我于是跟儿子还有同事们讲,财富是一种能量,必须流转起来,不能在某人身上聚集太多太长久,当然也不可以亏空太多,流入而不流出,或者只流出没流入,都会压垮人的。”
“那倒不见得,”Garry回应父亲的话,“上次我们在横滨买的那艘二手游艇,停在船坞里好几年没开过,贱卖给我们的价钱还不值付出去的船坞费,当时我就在想,那船主拥有这条船,对他究竟有什么好处?要不是这次疫情,船还会继续停在船坞不用,他还不断在付昂贵的停船费呢。”
“书里卡尼曼对这类问题有过不少分析,他认为钱在不同的心理账户,不同的mental accounts,价值可以有很大的差别。我以前学的是财务会计,”老冯回答,“一块钱就是一块钱,无论放在哪个账户里都是等价的,会计学的一条基本法则。然而等量的钱在不同的账户里,给人的心理价值可以很不等量。卡尼曼他们证明,人有若干种心理账户,让人产生的价值感知很不同。我们上次说到,赢钱输钱,人的心理感受大不一样,亏一块钱带来的不愉快需要赚两块或更多才可以抵补,就体现了心理账户的差异。除了赢和输不一样,近期和远期也是两类不同的心理账户。年轻人把即期可用于消费的钱看得很重,很难想象退休以后的生活需要,四十年后账户里的钱是那么的遥远,心理感受是那么不值钱。用我们会计里的一个概念,是心理折现率很高,异乎寻常的高,将来的钱很不值钱,因此难怪他们为了将来储蓄的意愿非常低。”
“确实,人受快思系统1的控制,当前的消费带来的快乐感知很直观,加上市场和商家的种种诱惑又格外强烈,不停地刷卡消费,刷刷刷,直到背债,付奇高的信用卡利率,”小何表示同意,“实在很不明智,不过这与读了多少书,掌握多少知识不相干。这时需要的,是应该让慢想系统2 来掌控你的长期决策。一百多年来的市场经验不会错,你现在存一元钱,投资在指数基金,四十年以后至少变成八元,很稳妥的。不过呢,要请出系统2 的理性计算来指导人们的决策却不容易,一来系统2启动慢,很懒惰;二来难以引起你情感的共鸣,消费的小自我在掌控着系统1呢。因此,系统2 的理性计算要能够插得上手,靠人固有的‘自由意志’往往是不够的,需要有外部的提醒,卡尼曼和他的同事塞勒教授把它称为nudge,推搡你不失时机地启动系统2,来帮助做出健全的选择。”
Garry接着父亲说,“推助也许有些作用,譬如香烟盒上的警示,‘吸烟有害阁下健康’,不过能起多大影响就难说了。这次疫情来势凶猛,机构、媒体也在不断公告,可是不在乎的人,无动于衷的仍然很多。威胁生命不是不严重,统计数字明摆在那儿,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充分感受到威胁。把持着头脑的直觉感受不让人做理性的计算,算不清楚后果的机会成本有多少,以为戴口罩,打疫苗、保持社交距离都是小题大做,妨碍自己的自由,不值得。我以亲身的痛苦经验劝告弟兄几个,不知道他们真的听进去了没有。我说,不接种疫苗的害处好比高速驾车同时发手机短信看视频,出事的概率很高,可惜绝大多数的年轻人仍在这么干,我们好几个朋友都为此出了事故,有个同事还撞死在车祸呢。”
“人的大脑神经元网络有其固有结构,这些结构和功能轻易改变不了,卡尼曼很坦率,说系统1和系统2只是一种形象的简洁划分,一个健全的选择需要融合两个系统,怎样找到两者协同的‘甜点’,是其中的关键。所谓‘甜点’,依我看,就是我们中国人所说的‘中庸之道’。每个人有自己的‘甜点’,各不相同,却不是与生俱来,而要通过经验和教化。人在一生的不同时期,‘甜点’也不尽相同的。这好比是‘任督二脉’,一时似乎贯通了,一时又不通了,要看自己的本心是否诚正,功夫是否到家。”
接着老冯我说,“说到你的问题,小何,积累钱财,所有人都在追求的事,目的究竟在哪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太史公早就说白了。乾隆皇帝下到江南,看到扬子江上行船如织川流不息,便发感叹,Garry你没听说过吗,你爸爸一定知道这个故事,很出名的,乾隆感叹来来往往其实就那么两只船,一曰利一曰名,在人生航途忙忙碌碌,人们图的不外乎这两样东西。那么问题来了,名和利哪个更重要些,彼此又是怎样来转换的呢?”
“名应该更重要,因为名更稀缺,供应更有限,相比之下钱财还不这么稀缺,也容易被再分配。名很难被分割,权就更难了,对权力的竞争简直是个零和博弈。要认清这一层关系你得先有富人心态。小何,侬现在已经转轨到了富人心态,倒不是年龄关系,而是侬已经积累起稳定的财富,算是恒财吧,于是自然而然追问起财富积累的意义,也就是开始在逐名了。你、我,还有老孙,同绝大多数人一样,开始都是穷人心态,那是没得选择的,争取不到生存必须的物质资料的话,船会沉掉,哪有机会去图名呢?积极挣钱的穷人心态,不是出于贪婪而是出于必需。所以说钱财的利是有底线的,然而却无上限,富了还能再富,无止境地驱使人们继续拼搏。但要是逐利不知餍足,一味追求个人和子女消费的人,还只是贱,谈不上贵。因为没有高贵的追求,终于没有尊严,终究是得不到社群的长期尊重的。那么,那帮‘富贱之徒’图的又是什么呢,图的是他人的羡慕,钱财积累到这个份上是为了显摆。钱财是个标志,明白无误的信号,足以引起众人的艳羡和赞誉,给人带来难以克制的自得自满……”
“哦,冯老师您这么说,让我多明白了点。我们努力工作,赚到了钱后要怎么花,一直令我好奇,” Garry显然给打动了,承认得很真诚,“我们赚钱还真的是为了个标签,显示我比你优越,因为赚得比别人多。譬如说吧,我有一辆凌志,才一年新,看到办公室里的Bob换了一台BMW750,就想着要超过他,等年终奖发下来换一部保时捷的跑车。可是当看到另一个同事Adam开起法拉利来,心里不免有点气短,不如他成功呢,我还得更发奋,期待过几年再把他比下去。其实不论在纽约还是在香港,一加速马上得踩刹车,根本发挥不出跑车的长处。不过单是拥有豪华跑车会让自己有很大的满足,不用别人恭维,这标签明摆在这儿呢,觉得付出的辛劳全值回来了,内心里这个得意啊,加班熬夜的劲头又上来了……”
“去年报上说,乔布斯定制的豪华游船终于完工了,花了四亿多美金呢,”我插话说,“人死了都快八、九年了,谁去享用啊?他太太有意将船出售,她可能对这个令人惊艳的标签不再有兴趣了,可谁来接手这艘名人的名船呢?乔布斯已是名满天下,还是忘不了那穷人心态,还恋着要靠超级奢华来显摆自己的超级成功,显得比其他的富豪更优越,报道说定制游船时他已经得了绝症,是换过肝脏以后的事了。”
“要摆脱赚钱来显示比人优越的冲动,的确艰难,我也是在海上感染到病毒,在病死威胁下自己才有了点真正的感悟。在香港的时候,Daddy有时会谈到钱财积累有什么意义,我心里老觉得他这是在和自己过不去,道理不是明摆着的吗,不然的话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在干同样的事情,马不停蹄地挣钱呢?记得有一次我们一起驾车开到港岛的山顶,看到一栋真正的豪宅,270度的海景非常壮丽,我故意问他,想不想拥有这栋楼。他说,竭尽全力的话还是买得起的,可是花这十多亿港币,它的机会成本又是多少呢,何况即使全港的媒体都报道我这个豪举,全港的人都在羡慕,我对自己也不会多满意一点。听了他这么回答,我当时觉得他简直是在自欺欺人。”
“真正能够摆脱攒钱用钱的怪圈的,当代人里面巴菲特肯定算是一个,”小何听到Garry说到这里也开口了,他一向推崇巴菲特,“巴老赚钱的本事可以说是无人可比,他的见识、定力、勤勉、耐性,谁能及得上?几十年长跑下来,特别在经济不景气的熊市,甩出去别的投资家不知道几条马路;尤其叫人佩服的,他散起财来又是那么洒脱,数百亿的财富说捐就捐出去,而且承诺把财产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捐给公益事业。最令人叫绝的,他还不是以自己的名义来捐呢,结果却好的出奇,在收支两条战线上同时战绩辉煌,利和名之间的转换效率一定是整个业界最高的。巴老的声名现在是天下皆知,你们看,报刊网络每天都在引用他的话,他讲那些话快几十年了,竟然成了家喻户晓的格言警句,赢得了无数人的由衷敬佩和追随,这才是财富积累的真正典范。富人何其多也,名垂青史的能有几个?我看巴老的成就至少不在卡内基之下,在他的大脑里,系统1和系统2是融合极为默契,必定是找到了名利互通的‘甜点’,用冯老师您的话来说,他的任督二脉是贯通着的。”
“巴菲特的确是不可多得的楷模,”老冯表示赞同,“不过怎样才算是达到了这个‘甜点’?有机会我们再来探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