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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个把月，我突然接到老冯电话，传来坏消息，

“Garry刚刚给我来了电话，说他的弟弟中招，病得不轻进了医院，全家完全没料到的。近来庚毒的疫情有些平缓下来，预期中的第四波攻击并没有发生，Ben外出很活跃，到处参加聚会，谁想Memorial Day一过就出了状况，之前完全看不到症状，感染可能相当久了，所以一发作起来就变得很严重，进了ICU还上了呼吸机呢。 Garry在责备自己，叮嘱兄弟不够紧， 没能督促他赶紧接种疫苗，没想就出事了，全家人都在担忧呢。”  

我听了大感震骇，“这不能怪Garry吧，父子两个受到感染几乎死在了海上，教训不能算轻吧，而他们也再三告诫家人千万不可掉以轻心，电话交谈中就提起过好几次，可惜人的行为就那么顽固这么古怪，一碰到大事情怎么就变得想不明白起来呢？我们等几天看看吧，还是等小何自己告诉病情发展，我们再去安慰，最好别先打扰，他们正在焦虑非常烦心呢。”

“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小何沉默了一个多星期，打来电话劈头就告诉，“Ben没了！要说这孩子，算我几个孩子里顶聪明的，处人处事也能干，谁又想得到呢？Lonnie我们半个月来都没睡得着觉，竟然会成这样！Ben在波士顿好好的，几个月前却执意要搬到迈亚密去住，说远程办公反正一样，怎么会一样呢！佛罗里达那边管得松，不要求戴口罩，社交聚会也不加限制，年轻人自在多了，哪想这病毒是不认边界的，哪里有空子就往哪里钻。Ben的身体壮，受到感染后没立即发出来，出现症状时就晚了，坏的是他的免疫系统反应还特别强烈，一下子把人搞垮了。送进ICU后我就向医生请求，给他用单克隆抗体Regeneron，他们没采纳。我说自己用过这药，很管用的，那边医生回答，这个疗法虽然得到批准使用，目前只限于老年人，怕青年对药的反应太剧烈。我猜原因可能是药太贵，好几千块一次，由联邦政府免费提供的，使用范围因此受限制，我们表示愿意自己付费也没用。哪里想得到，没过几天情况急转直下，人就这么走了，亲戚朋友没有一个在他身边，赶不及去迈亚密啊，Garry买不到机票，连夜开车去迈亚密，还是没能来得及见他一面……”

“其他几个孩子都还好吧，小Lina怎么样？”

“哥哥出了事，我太太要她立即去打疫苗，Lina刚过十二岁现在可以接种了，但按排序要等很久。Lonnie领她到接种站，看看能不能够逮到机会当天疫苗有剩余的情形，排队等了几天，终于打到了第一针，三个礼拜后再打第二针，应该算是安全了。其他两个儿子，一个接种完了两针，另一个下星期就会打第二针。”

我无语以对，多说两句安慰的话此刻已是多余，沉默中挂了电话。我跟老冯通了话，他也大为震惊，“小何的几个孩子，我知道，都是佼佼者，怎么会搞成这么个落场？”

听听Garry是怎么解释的吧，我说，于是三人连线通话，

“Ben竟会这样，兄弟几个还有亲朋熟人全愣住了，我赶往迈亚密，一路上都在想，” Garry显然惊悸未定，“赶到那里还是没能见上他一面。我反复在想，Ben是我们家顶灵光的，不但人聪明，定力也好，比我可强多了，小时候我是坐不住的，什么多动障碍症，没少挨爸爸妈妈批评 ……竟让他先走，我们是非常悲恸，全家都陷入极度痛苦，毛病到底坏在哪里呢？”

“年轻人活力强，好动，憋在家里憋坏了，好比说和猫不同，狗每天需要出去遛，”一时想不出话来，我胡乱搪塞了几句。

“Ben 走后，我到谷歌上反复搜寻，说人的行为受着多巴胺很大制约，你知道dopamine被人叫做‘快乐分子’，驱动着人的许多心理活动。人的行为的动力其实是来自多巴胺在大脑里的分泌，多巴胺喷涌时人就体验到快乐，感到新鲜的刺激，这种快感是预想中的，达到预想里的目标时快感才会强烈。人感受到快乐大致分两类，另外一种是即时性的，此地此刻获得满足的当下才会产生，即刻快乐和预想快乐有很大的不同。网上有个比喻说，你喝到一口美酒，舌尖的刺激带来的是即刻快感，与你期待中要尝到路易十三的快乐很不一样，听起来有点道理吗？”

“说起这多巴胺，我倒是知道一点。家父是化工工程师，和制造染料的原料苯常打交道，那时上海厂里的防护条件很差，长期下来损坏了他的多巴胺回路，得了巴金森氏症，行动不便，手足僵直有时还会震颤，是很痛苦的病。多巴胺的化学结构一百年前就发现了，五十年后才发觉它是脑神经活动的一种关键的传递介质。应用到药物已经是一九七、八十年代的事了，用它来调节人脑的多巴胺水平，可以帮助减缓巴金森氏症，可是没法根治。父亲生前最后十多年活得生趣索然，是我们全家人的一大痛苦。患巴金森氏症的人现在越来越常见，成了一种主要的老年病。”

“预想中的快乐，实现预想目标给人带来的快乐，要超过即刻享受到的快乐，是由人脑的多巴胺回路决定的。科学家把这类人称为具有‘多巴胺赋能的心智’的人。以前爱尔兰的名作家王尔德说过，‘无聊是人生的一大罪恶’，我还以为他说着玩儿呢，现在总算明白了点。王尔德本人就属于多巴胺心智的人，无聊对他们来说是莫大的痛苦，没了新奇的刺激，找不到新异的关联，脑海里多巴胺空白一片，追求受到挫折，生活便成了牢笼。我弟弟很可能也属于这类人，Ben的自我期许很高，进取心比谁都旺盛，给自己立下很高的意义追求，把平素生活里的即刻快乐看得很低，认为太过于琐屑了。大流行后封城隔离，一切停摆，Ben的挫折感可能比别人更严重，打断了计划中的追求，遏制了脑中多巴胺的分泌浓度，他感觉到加倍的沉闷和痛苦，迫使自己不得不做点什么，哪怕冒险也不在所不惜。Daddy劝他别搬到迈亚密去住，说在疫情猖獗的风头上我们不得不耐下心来等它过去，可惜他没能听进去……”

 “多巴胺在人脑里有两个回路，激发回路和控制回路，两个回路的功能正相反，彼此制约，两者配合要恰到好处，人的心智系统才能得到平衡，才能感觉到人生的丰满，”听到这里老冯说，

“像王尔德这样的大天才，多巴胺能量远远高于常人，创造力也出类拔萃。这类人的心智得到多巴胺的高度赋能，敢于突破常规打破旧习，富有新的洞察力来发掘新的联系，找出新途径来解决老难题，拽着社会前进。常人难以忍受的困苦、孤独和排斥，他们都能忍受，坚持自己的追求能够不折不挠。可是，这些‘创造性的个人’自己的生活往往很悲惨，有人因此称他们为‘人类文明的殉道者’，像梵高、牛顿，我们的青藤、弘一，个人都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和牺牲，不是吗？话又得说回来，多巴胺像把双刃剑，亢奋起来会变成‘痛苦分子’的。当多巴胺喷涌而出，漫过了人性的河道，有可能令人亢奋发狂，‘天才和疯子仅一步之遥’的说法大概就来源于此吧。说到狂人，多半也是多巴胺赋能过度，严重失控导致的。狂人以一己的执念，救世般的激情，飞蛾扑火在所不辞，谋求改变社会。偏执狂热过了度，颠覆了生活伦常，结果带来浩大的祸害，像希特勒之类，难道不就如此？

“多巴胺的激发和节制两个回路是相反相成的，协同平衡起来成就一个行为，用咱们的老话来讲，是‘中庸之道’，两者融合起来相得益彰，怎么才能达到 ‘甜点’，要靠个人的自由选择，强制强迫，不管以何种名义，干预的结果只能是适得其反。”

“我赞同冯老师说的，你们看，各国对抗庚毒的努力分为堵和疏两大类，疏的一端有瑞典、英国，堵的一端是北韩、大陆，多数国家，像新加坡、日本，还有美国等等，则在两个极端之间摇摆。最终的结果孰优孰劣，是个痛苦的试错过程，要几个月后甚至几年后才能见分晓。不过我在猜想，中庸之道的‘甜点’是落在了中间的某个地方。大陆目前的做法是‘零容忍’，一觉察有感染病例立即全面封堵，代价很大，一时没反映出来罢了。然而封堵毕竟少死许多人，美国病死的人快接近四十万了。人类文明发展到目前这个阶段，拐点可能是已经发生了。”我回应老冯说，

“两类基本价值观，对个人自由的放任和限制，和对病毒的疏还是堵的两种认知之争，其实是相通的。人类文明的拐点，我在想，是已经发生了，就在两种体制两种价值观中间的某个点，在美国是过犹不及，得折回走，而在大陆则是不及犹过，需要加紧努力前进，人类社会才能达到这个甜点。”

“要是我弟弟在香港的话很可能不至于病死。个人的自由受点限制也不一定不好，麻烦在我们自己，谁会乐意遵守这群规呢？大陆目前的封堵做法，对病毒感染采取零容忍，作为赢得时间的一种策略，或许不失高明。全球科学家全力以赴，不断开发出疫苗和药物，防治手段也在改进成熟，一旦有了突破，中国照搬来用，搭先进国家的便车，不就可以逃过这波大劫难了吗？反过来，要是不知变通，一把榔头锤到底的话，世界过了难关后，大陆民众却没能建立起免疫的群体屏障，会不会吃大苦头就很难说了。”

“Ben没逃过这一关，真是天大的不幸。每个生命固然同等宝贵，但是年轻人的命更宝贵一些，不是吗？按统计细算起来，年轻人像Ben病故的损失更大。美国人的平均寿命以八十岁来算吧，他损失了有45个生命年，哦，比你小一岁，那就是46个生命年。以我这个年纪，假设寿限是一百岁的话，那么损失至多才5个生命年。我这样算，说说而已，可别当真呵，不然捅到网上，责骂声一定是铺天盖地。  

“不过，对于一个社群对一个国家，最该保护的是儿童还有妇女，尤其在战乱中，总是设法尽力让儿童妇女保存下来。譬如说，有个10岁的孩子死于病毒，社会的损失就多达70个生命年，而妇女承担着人类最重要的再生产功能，种族得以延续主要靠女性，这是千百年积累起来的智慧，错不了。六十年前那场亚洲流感，病死的以孩子和青年居多，美国死的人在15万左右，而目前死于庚毒的人接近40万，多半是上了年纪的人，相比起来损失的生命年哪个更惨重还难说。可是这次引起的恐惧可要大得多了，现代人的保命意识强，又加上媒体大力渲染，信息网络在全球实时传播，人的心理承受力变得更加脆弱了。”

“事实上年轻人冒的风险更大，似乎更不在意，问题在我们没算清楚。Ben聪明能干，可他也有不足的地方，给自己设定目标一个接着一个，完成了一个目标，来不及体验收获的满意就奔向另一个更高的目标。平日生活里的快乐，妈妈嘴里说的‘小乐惠’，不值他一笑。Daddy也跟他说，人生很复杂的，活得成功需要通融，心态宽松下来才能体验到充实，别把自己绷得太紧啰，何况个人的努力只占做事成败的一小部分。若是把人生看作一条直线，只顾向上射而不思拐弯，早晚会有挫折的。爸爸说了，我们中国人自古就知道阴晴圆缺的道理，懂得人生有起有伏，过程有顺有衰，总之不可能是直线，要学习顺应变通，不然吃亏的还是自己。Ben 执意要搬去迈亚密住，我当时劝他说，我们也许可以假想各种各样的自由梦，但是天灾降临时谁也不会自由的，遇到天灾你难免碰到噩梦，在噩梦里消失的很可能就是自己。加缪就挑明过这个道理，Ben自然知道加缪写的《鼠疫》，高中或大学里都要读那本名著，在病床上我又从网上重新读了《鼠疫》……”

惋惜中我们结束了交谈。过了一会老冯又来电话，

“Garry这小伙子倒蛮有深度的，大概接连两次大打击深化了他，我本来想多谈一些，可是觉得话题实在是太敏感了，你我之间讨论或许更合适些。我们经历过文革，跌滚打爬搞得遍体鳞伤，吃的亏总比年轻人多点吧。Ben这么就走了，非常可惜，不禁心里浮起一条歌，歌剧《悲惨世界》到了最后的那首Bring Him Home ——‘带他回家’, 歌的旋律一直缠着我的心，不断在回响，侬记得伐，梵阿让唱道，He is young, he is only a boy…… Let him be, let him live,” 电话里老冯竟吟唱了起来，

“If I die, let me die; Let him live, bring him home; Bring him peace, bring him joy…… bring him home…… 凑个时间我找你们好好聊一聊，这样吧，把小何也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