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班禅中,确实只有爸啦结婚,从第一任班禅大师到我的爸啦,漫漫六百年,于我,能成为第十世班禅的女儿,我相信我的佛缘是很深厚的。”
——尧西·班·仁吉旺姆自述
北京嘉里中心一楼。23岁的尧西·班·仁吉旺姆顺手从报架上拿起一份英文报纸,她立刻被头版头条标题——“4月13日,首届世界佛教论坛将在杭州举行”所吸引。在她想拿走报纸时,门口的侍者挡住了她。她几分咄咄地问,能否买下?侍者含笑拒绝。
那就在外面买吧,她无奈道。这个侍者并不知道眼前这位年轻的、全身时尚名牌的、漂亮中还带着洋气的女孩是谁,她为什么非要这份报纸不可。
尧西·班·仁吉旺姆,密宗的含义是:智慧的圣母。“这是爸啦(爸爸)为我起的名字。”回到她的城堡,那间藏式薰香氤氲的屋内。她身着那件唯有特殊级别的人才能穿上的黄色藏装,藏装明黄黄的亮,赛过屋中正面壁画里珠穆朗玛峰上的一抹余晖。她在衣服上别上一枚像章,像章里一个男人微微笑着,那人就是她的“爸啦”——十世班禅额尔德尼·确吉坚赞。
十世班禅确吉坚赞女儿仁吉旺姆在父亲的像前祈祷。
十世班禅身边的人都称尧西·班·仁吉旺姆为公主。桌上,一盆粉艳艳的红莲花。管家端上一碗白稠稠的酥油茶后,一直静候在公主的身旁。仁吉旁若无人,一边翻阅清华大学的学习提纲,一边熟稔讲述往事。
1983年6月,我出生到了人世间。首先,我想很多人会很好奇我爸啦的这段婚姻,会提出疑问:“班禅怎么会娶妻生女?”生长在内地的人不明就里,不了解藏传佛教的习俗。藏传佛教属于大乘佛教,与注重自身解脱的小乘佛教不同,大乘佛教强调的是利他,利大众,清规戒律较少,所以在藏区,活佛通婚的事情极为普遍。但历代班禅中,确实只有爸啦结了婚。从第一任班禅大师到我的爸啦,漫漫六百年,于我,能成为第十世班禅的女儿,我相信我的佛缘是很深厚的。
而我的阿妈啦——李洁,身为前国民党将领董其武心爱的外孙女,一位名门闺秀,一个汉人女子,能在爸啦解除监护后,认识他,嫁给他,也自是他们的奇缘。
爸啦过世时,我才五岁半。他生前是不可能向一个小孩子解释他为什么“文革”刚一结束,就萌动凡心的。我现在长大了,根据阿妈啦的回忆,和我个人的分析,我想正是爸啦在“文革”中的遭遇为他日后的姻缘埋下了伏笔。
1961年,爸啦到全国各地参观访问。他对当时轰轰烈烈的人民公社等运动产生了强烈质疑,敏感于民族、宗教、统战政策在执行中遇到的问题。于是,他回到西藏后,就开始运筹上书,想就自己所了解的情况,给中央上呈一份书面材料。这就是日后所谓的“七万言书”。
十世班禅与女儿合影
“七万言书”列举了“七个认识”,言辞尖锐。引起了中央高层的高度重视,周恩来总理虽对其中言论提出不同意见,但也肯定了爸啦在材料中指出的部分问题。可是,一年多后,“七万言书”被打成“**纲领”。爸啦受到严厉批判,继而,一切职务全被撤销,同时扣上了“反社会主义、反人民、图谋叛国”三顶帽子。
周总理曾有心保护爸啦,先将他从拉萨接到北京,安排爸啦一家人住进已故民主人士沈钧儒的寓所。除了参加民委办的学习班和被安排到低压电器厂劳动改造,那段日子,相对于倍受冲击的老干部,爸啦过得比较平静。
十世班禅女儿百天时习仲勋夫妇前往祝贺
1978年,中央组织了一批像爸啦这样特殊的民主人士,让他们出游看看祖国山河变化。于是,一支考察团队就这样形成了,带队的副团长正是阿妈啦的外公董其武。爸啦在这支团队里年龄最小,与他能够亲近的反倒是我太姥爷身边的警卫员。在两个月的接触中,爸啦向这名年轻的警卫员坦露心迹:他想找对象结婚。警卫员是个热心肠,满口答应帮爸啦物色对象。
活动结束后,警卫员找到我的阿妈啦说,小洁啊,我们团队里有个叫班禅的,你能不能帮他介绍一个女军人啊。没读过什么书的警卫员虽和爸啦相处一段日子,可他对班禅的历史掌故知之甚少。
阿妈啦从小生长在太姥爷身边,常识典故耳濡目染。高中毕业后,她先在太姥爷的69军当医务兵,后又考入第四军医大学军医系。想来那时的她,虽未曾见过班禅一面,肯定也是久闻大名。对于一个19岁的少女,“十世班禅”无疑充满太多传奇。
董其武将军一家
加之阿妈啦生性活泼开朗,也是一个热心肠,得知此事后,马上热忱张罗开来。要为男方作介绍人,岂能不见他本人一面?于是,阿妈啦请警卫员代传口信,她要见他本人一面。不知为什么,警卫员没把事情向爸啦讲清,爸啦这边以为是正式见面了,而阿妈啦也带上她的五姨一同赴约。这种场面,也难怪爸啦会产生美丽的“误会”。
我无从得知,爸啦第一次见到阿妈啦时的感受,但你可以看看阿妈啦少女时代的相片,她是那么美,一双眼睛顾盼神飞,极显聪慧。面对这样一位优秀的女性,爸啦即使真的“错认”了,他肯定也是愿意“错”下去的。
不可能有恋爱经验的爸啦,率性如他,一开头就向阿妈啦坦言,自己一无所有,什么都不可能给她。不光如此,因为自己没有彻底平反,如果两人真走到一起,她还要做好随时同被监护的心理准备。
这番话留给了阿妈啦极深的印象,她过去还不曾得知有谁会刚一认识,就如此坦白的。也许,正因此,两人的爱情才真正萌芽。
对于他们的婚姻,阿妈啦的家人自是不看好,要从中反对。首先,男方大女方很多,虽然是尊贵的十世班禅,但毕竟头顶上的“三顶帽子”还没完全摘掉。尽管如此,1979年1月,阿妈啦还是嫁给了爸啦。此后,爸啦严守藏传佛教中的格鲁派戒律,从此不再作为出家人穿过袈裟,只穿华贵藏袍,即使参加重大的宗教活动,也毫不避讳自己已有妻室。
十世班禅确吉坚赞女儿百天时,邓颖超、习仲勋夫妇、以及董其武等人一起合影
十世班禅44岁那年生下了我。我出生一百天后,邓颖超妈妈和习仲勋伯伯来到我家。我的小名“团团”就是邓妈妈起的。邓妈妈抱起我,说这小女娃儿的脸蛋团团的,干脆就叫她“团团”吧,而其中另一层深意,也是希望汉藏民族间能团结和谐。
爸啦可真是疼我啊。如果他在家开会,要求绝对的安静,没有任何一个人敢随意走动,唯有我可以跑出跑进,一会儿跳到他的大腿上,一会儿搂着他的脖子腻着他。
也许正是因为聆听佛经长大,我也比较早慧。从小过目不忘,即使一岁多时所见,现在依稀还能说出几分,这常让阿妈啦吃惊不已。而早慧如我,又怎会忘却1989年1月爸啦的离去?
女儿四岁生日时班禅夫妇与父母以及经师嘉雅活佛合影
以往为爸啦送行,往往只要送上机就可以了。可那次,爸啦十分恋恋不舍,一次次让人叫我进舱内,一次次叮咛我很多事情,比如要好好学习,将来做他的助手;一定要听阿妈啦的话等等。当时陪在爸啦身边的活佛们事后回忆说,我们母女离开他后,爸啦曾真诚地对他们说,这次他离开我们,内心非常难过。希望活佛们以后能像照顾他一样,好好照顾他的家人。
十世班禅与女儿合影
1989年1月28日,爸啦在日喀则圆寂了。我和阿妈啦被通知火速赶往日喀则,途中无人向我们提起爸啦的事情。等我们到达班禅历代行宫德虔颇章时,我看到很多人在哭泣,有的人甚至哭昏过去了。那年的那天,天空,日喀则湛蓝的天空,自此在我的心灵上仿佛塌了一角。
1989年1月9日,李洁与女儿送十世班禅确吉坚赞离京赴藏参加活动,没想到竟成永诀
我在美国的日子
1996年7月21日,小学毕业后,我去往美国纽约留学,暂居于妈妈的五姨家中。那时的我才13岁。五姨毕竟去美国时间不长,一切处于创业阶段,生活也不尽如人意。
我住在她家,条件自是不比在国内了。她将我送往离家较近的128中学就读。那可真是一所可怕的中学。学校里加我,一共4名亚裔学生,不会说英语,会说点广东话。
2010年,仁吉旺姆博士毕业时与母亲李洁合影。
在那所学校,我一共呆了五个月。期间,我见识了布鲁克林贫民区的生活,也见识了128中学的大姐大怎样手拿小刀和黑人学生比划。五个月后,阿妈啦到美国看我。知女莫若母,她从一点一滴的细节中看出了端倪。
在逼问下,阿妈啦知道了我在纽约的这段真实生活。通过朋友的介绍,她在美国为我找到了一位监护人。这个人就是好莱坞的武打巨星:斯蒂芬·西格。转到洛杉矶私立学校读书后,每到周末放假,斯蒂芬都会派车接我回他家住。他有6个孩子,自从做了我的监护人后,他就常说他一共有7个孩子。我是他最宠爱的一个。
我这位监护人可不像他在银幕上那样冷冰冰的一副硬汉形象。他本人是极其虔诚的藏传佛教信徒。私下极其温和,而且十分好客,家里就像一个自由市场,常常人来人往。
选读政治对我是非常必要的。爸啦生前来往的友人都是政界人物。我从小就从报纸和电视上看到他们的消息。在这种环境熏陶下,从熟悉每一张面孔到关心他们做什么,久而久之,我对政治产生了浓厚兴趣。
我是班禅的女儿,我曾发誓要继承他的遗志,终生致力于民族团结,加快藏区经济建设,架起中西方文化间的沟通桥梁。要做好这些,岂能不懂政治?
我在美国从没忘记过这一理想,始终刻苦学习。在图书馆里,我常常读书至深夜,甚至最后一个离开。还常常利用学习之余,尽力参加一些国际活动。比如在牛津召开的“藏学研讨会”,访问世界红十字会、世界女政治家大会,担任过学校学生会主席、洛杉矶国际学联主席,后来担任西藏红十字会名誉副会长、世界援救协会总顾问等,社会活动总是很丰富。
考大学那年我考上的是美利坚大学政治系,最终毕业于弗吉尼亚大学政治系。我不否认,我在美国拥有名牌跑车,大学四年,同学多是公主或王子,这期间昂贵的费用,都要感谢阿妈啦的操持。
爸啦圆寂后,曾为我们留下了房产,加上她自己也有工资。曾有过一些崇敬我爸啦的教徒,提出帮助我们,都被阿妈啦婉拒了。她希望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让我尽量吃好、穿好。这不仅出于爱,她说过,我是十世班禅的女儿,过体面的生活,不仅是个人尊严的需要,也事关国家和藏民的尊严。
大学毕业前,英国牛津大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表示愿意接收我继续深造。就在我举棋不定时,阿妈啦从中国打来电话,向我转达了有关方面的愿望,他们希望我能回国深造,并将安排我参加中华青联,以及到清华大学读博。所以,我就在清华攻读金融学博士学位。
在常人眼中,公主是没有烦忧的。但我有,我有我的烦忧。如果我不是班禅的女儿,不用身负重任,我也许会做做女儿家的梦想,比如当个服装设计师什么的。但我不能有负众望。
2010年,仁吉旺姆从清华博士毕业。
回西藏受到热烈欢迎
在我18岁那年,国家安排我回到西藏,那是我第一次离开阿妈啦回到家乡。那里通讯并不发达,生活条件十分有限。可不知怎的,十世班禅女儿到来的消息却一传十十传百,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老百姓,或是一个村落的老老少少跑来看望我。而他们只想得到我的祝福,只想向我献上一条洁白的哈达。
2010年4月,仁吉旺姆与高僧大德在玉树为地震受难者举行超度法会。
45天的行程过去了,当我离去时,大昭寺广场云集了数万藏民为我送行。他们热泪盈眶,口中念叨“常回来看看,我们会想念你”。
载我离去的车子越行越远,可那些藏民还伫立在那儿,向我招手。我不断回敬他们哈达,胳膊酸痛得举不起来。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远比这酸痛的胳膊更为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