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日本和美国GDP(国内生产总值)比例为1∶26,重要战略物资的生产力比例为1∶77.9。国力如此悬殊,为什么日本愚蠢到要与美国开战?其结果不但让世界遭受涂炭,也让自明治维新以来几代日本人奋斗得来的现代化成果毁于一旦。这种疯狂的“民族切腹”行为是怎么发生的?我认为,这是20世纪世界史的最大谜团。
更大的悲剧在于,1931—1945年,在长达15年时间里,日本的最大战场在中国,为日本的疯狂行为付出最大代价的也是中国。本来,中国局势从20世纪20年代中期开始平静下来,此后10年各种建设颇有可观,但是日本挑起七七事变,中断了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也逆转了中国的国运。
当我写作《国家的启蒙》一书时,常常为中日两国面对世界冲击而做出的不同选择而感慨。当我写作这本《国家的歧路》时,更多的是悲愤。“山川城郭都非故,恩怨须臾误。”国运如此,夫复何言?有时绕室而走,心意难平。
1915年,美国著名经济学家托尔斯坦·凡勃伦访问日本。
这位大学者对这个新兴国家颇有好感,他说自己看到了“日本人和西方人之间思想上的相似性”以及“心理的相同”。在他看来,科学和工业的推广导致了相似的文化价值和政治安排的出现,尤其是在像英国和美国这样的国家。
因此他预言,当日本变得更加现代时,日本人将丢弃“旧日本的精神”,拥抱遍及世界先进国家的“理想、道德、价值和原则”。反过来,相近价值观的建立也会支持与欧洲和北美相似的作为上层建筑的政治制度。
一开始好像果真如此。作为一个后发国家,大正时期的日本积极融入世界主流文明。但是很快,凡勃伦的预言就完全落空,因为狂热的民族主义越来越控制了这个国家。
毋庸讳言,对于探索现代化道路的新兴国家来说,民族主义是一个强有力的推动,但是一旦失去节制,那么民族主义就会反噬新兴国家。恰如德国诗人海涅所说:“没有比狭隘的民族主义更有害的东西了。”
在大正时代,日本政治多元化、社会多元化,但是进入20世纪30年代,这个国家的气质发生了变化。彼时的日本人被国家主义驯服,认为满足国家的需要是天经地义的,将国家利益置于自己的私人利益之上才是爱国的表现。 强调忠诚于国家和毫不犹豫地为国捐躯,酿成一种盲目的民族主义。
盲目的民族主义可以蒙蔽国民的心灵,也可以蒙蔽国家的双眼。特别是在遭受世界经济危机之后,日本没有审视自己的问题,而是从外面的世界里寻找敌人。它也如愿以偿地找到了:西方。日本是傲慢西方的受害者,日本应该从西方的文化侵略和政治压制下解放出来,这种舆论成为主流。在明治维新时代被推崇的现代文明价值观和秩序,被轻蔑地贴上“西方”“资本主义”“物质主义”等标签。
盲目的民族主义让日本拒绝承认普世的价值观。它自暴自弃地退出国际联盟之后,成为文明世界的弃儿。日本不但没有反思,反而进一步鼓吹自己的特色,宣扬自己文化独特、制度优越,号称要“近代之超克”(克服现代性)、“超越西方”,仿佛全世界都应该学习日本。
于是,政党政治、议会制度等现代文明被践踏,天皇制度被吹捧为世界最好的政治体制,胆敢怀疑者就会被斥责为“非国民”,遭受打压。
法西斯主义思想家北一辉说,一旦将那些外国杂质清除干净后,一个复兴的日本就注定在民族国家交战的灾难中取胜,将会创建一个“伟大的革命帝国”。他的预言一部分是对的,因为, 盲目的民族主义和狂热的爱国主义的合流 ,必然导致军国主义。可是,军国主义没有让日本“取胜”,反而将日本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通过明治维新,日本跻身世界强国,给其他后发国家以巨大的鼓励。可是最终它却自取灭亡,这难道是后发国家追赶现代化的宿命吗?当然不是。深入历史现场观察就会发现,即使是在历史转折点上,也并非只有一条道路可走,而是有多种选择。
即使在珍珠港事件前夕,日本也完全有避免战争的余地。综观日本现代化的过程,这个国家似乎每向前迈进一步,就要立刻再倒退一步,甚至两步才行,结果以失败而告终。国家现代化是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只有戒慎戒惧,才有可能避免歧途。作为后发国家,尤其要保持理性, 不要被盲目的民族主义所左右。这就是近代日本的最大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