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奈(Joseph Nye):
我惊讶地发现诸位观点有积极的共鸣之处。没有人希望看到马修·特平(Matthew Turpin)所说的作为一个历史名词的“冷战”;所有人都同意,正如帕特里夏·金(Patricia M. Kim)所说的那样,中美之间长期而激烈的竞争已经存在。但帕特里夏·金接着说,“竞争是人类生存的一个决定性特征”,重要的问题是这是什么类型的竞争,这种竞争从理性滑向灾难的区间内处于什么位置?或者用马修·特平的话来说,我们已经面临着一个“严酷现实”,但到底有多么“严酷”仍是一个尚无定论的问题。他指的是多极世界中的“所有领域”。
但世界“多极化”程度究竟有多大?我在其他文章中提到过,“多极化”这一术语过度简化了一个现实:当今国际力量的分布犹如一盘三维空间的国际象棋:第一板块的军事力量仍然是单极的,第二板块的经济力量是多极的,第三板块包括众多的国家和非国家行为体,力量非常分散。就第一板块军力而言,尽管中国在核武器领域的投资逐渐让这个世界更加多极化,但如果考虑到一个国家在全球范围内进行军力投射的能力,这个世界仍然是单级的;就第二板块的经济力量而言,这个世界是多级的,美国、中国、欧洲和日本都是“大国”,过去十年一直如此;在跨国关系的第三块板上,诸如气候变化和大流行都超越国家控制能力,所以传统的“国家极化”的说法毫无意义。这三个板块是不同的,代表着不同程度的潜在冲突与合作。要想推出明智的战略,就不应混淆三个板块之间的差别。
正如帕特里夏·金指出的那样,在总体的政治竞争中,这种程度的多元化会产生不同影响。苏联曾试图输出其意识形态并挑战美国在全球的军事存在,中国则不这样做。在真正的冷战两极竞争中,美国面临的“苏联挑战”将许多外围冲突变成了两个超级大国之间的代理战争。在多极化和多个权力中心体系下,将边际利益转化为零和冲突的压力比在两极分化条件下要小。因此,人们可以预期中美这种长期的激烈竞争是可控的。
但是,正如我担任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National Intelligence Council)主席时经常对分析师们所说,每一项评估都应该附带有一个小方框,解释自己的假设,并列明可能导致自己分析完全错误的原因。我可以想到至少有三种情形可能会对我的上述评估产生影响。一是台湾问题引发的意外危机失控。第二种情形可能是,中国如果能够挑战美国的全球军事地位。第三种情形可能源于美国国内政治的变化。白洁曦(Jessica Chen Weiss)教授与该大学博士研究生Eun A Jo将当前的美国努力描述为“去风险”,而不是在经济“脱钩”。正如国家安全顾问沙利文所说,我们的战略是“小院高墙”。但如果美国出现经济衰退和/或共和党的孤立主义派与民主党的保护主义派的共同发力,美国保护主义的抬头和驴象两党对中国的妖魔化可能会使这个“小院”不断扩大。在这种情况下,竞争更有可能偏离帕特里夏·金所强调的理性的一端。对于我们来说,没有一个未来是可以预见的,但考虑其他可能的情形,可以提高我们按照我上面建议的思路设计稳健战略的能力。
马修·特平(Matthew Turpin):
如果这场新冷战的根本原因是美国的不安全感,那么我相信我们可以实现建设性的和平共处。不幸的是,这并不是这场新冷战的起因。一些人(白洁曦教授)说“气候危机”和能源转型是为中美实现建设性共存提供了机会,我对此深度怀疑。早期的能源转型,从风能到煤炭再到石油,只会加剧地缘政治竞争。
我将“冷战”定义为一种“状态”(condition),这个词是指在除直接军事冲突以外的所有领域内,双方开展长期、激烈的地缘政治竞争。“冷战”的目标是比你的对手更持久,不战而胜。处于冷战状态的国家必须制定适合各种形势的战略。
而我的同事将“冷战”定义为一种应对地缘政治状况的“战略”(strategy)。他们拒绝使用“冷战”一词,反映出他们并没有认真考虑这是第一次冷战在不同环境下的翻版。我认为不要把策略和状态混为一谈是很重要的。
白洁曦(Jessica Chen Weiss)教授与博士研究生Eun A Jo:
假设(如马修·特平所说)两国已经存在全面的“敌对状态”,就等于误判两国在稳定双边关系、维护一个有效的、包容的国际体系、推动民间、商业和科学领域紧密交流的共同利益,这种关系有助于遏制冲突,并使两国社会受益。这些共同和相互依存的利益,无论多么紧张,仍然是当前时代的一个决定性特征,即使双方的政策制定者都在采取措施减轻风险和减少脆弱性。
任由美国对华冷战的展开,只会损害美国自身利益,增加热战的风险,扼杀互惠关系,将我们与世界各地的盟友和伙伴隔离开来,并危及我们应对气候变化和大流行等全球挑战的能力。制定有针对性的限制措施来保护国家安全,同时又不损害关系到美国领导地位和竞争力的开放性,这已经很难的了,而将中国视为敌人只会进一步削弱我们保持这种平衡的能力。
为了恢复美国的领导地位和影响力,即使在全球力量平衡发生变化的情况下,美国必须重新投资于一个包容性的秩序,在这个秩序中,中国必然会发挥重要作用。中国在乎的是国内,而且(美国国内)越来越多的人认为,不应该寻求改变中国,而是应努力支撑西方自己的体系。
中美两国都确切认识到,考虑到中美两国不同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制度之间的紧张关系,一个和平、富有成效的共存关系仍然是可取的——甚至是必要的。美国必须抓住这个机会,重新思考自己支持什么,而不仅仅是反对什么。美国和中国应该致力于为多样性创造一个安全的世界,而不是一场耗资巨大的意识形态冲突,正如约翰·肯尼迪总统所说,美国应该寻求一个成功几率更大的战略目标。
帕特里夏·金(Patricia M. Kim):
四位学者都同意的一个重要观点是,美国面临着一个艰巨任务,那就是要准确地评估它今天所处的地缘战略形势,并制定一个明智的战略予以应对。正如所有讨论者所指出的,毫无疑问,竞争是当今时代的核心特征。但就中美竞争的本质以及竞争是不是当前中美所处环境的唯一特征的问题上,四位学者存在分歧。
正如约瑟夫·奈、白洁曦和Eun A Jo在各自的观点中所阐述的那样,今天美国与中国的关系不仅仅是竞争。两国在经济上仍然高度相互依赖(即使双方都在采取措施“降低”两国关系的风险)。他们还面临着共同的生态挑战,如气候变化和大流行,正如奈所说,这些挑战“遵循物理和生物规律”,没有中美合作根本无法解决。另一方面,马修·特平对中美现状也存在误读。两国(目前)都不认为对方是存在的威胁,而且(目前)都认识到,一种既有竞争又有合作的务实关系是最现实的,也符合各自的国家利益。
双方误解无法得到纠正、外交挫折导致的幻想破灭、台海及其他地方局势的意外(或有意)升级,都有可能将局势推向更具破坏性的方向。中美可能无法在不久的将来达成一种更实际的共存关系。但正如约瑟夫·奈在这里所说,华盛顿可以“管理一种比新冷战更有希望的战略”,它始于准确的评估和明智地发挥好美国手中的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