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中国人的语境里,“空气”可以是场合、情况、气氛,一切需要“看”但看不见的东西。理想的状况下, “读空气”是一种公平交换。你对他人的体谅,换来他人对你的理解和接纳,它能让一个团体里的每个人都获益。
我问在中国生活过的日本朋友浩之,日本人的“读空气”跟中国人的“察言观色”是一回事吗?他回答,“没有太大区别”。揣度片刻,他又给我解释:“‘读空气’所指的对象一般比较广泛,就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比如社会的空气、公司里面的空气、聊天群的空气,都需要阅读。而‘察言观色’的对象则比较具体,比如小孩子要注意父母的脸色,员工要看老板的脸色。”
浩之和我同时期在北京上大学,回到日本后做了政府职员。作为一个中国文化爱好者,他生活的重心不在升职加薪,而是攒钱到中国旅游。为此,他几乎不参加同事聚餐,旅行结束也没钱买纪念品带回去,还会偶尔带吃不了辣的领导去吃正宗的超辣麻婆豆腐,似乎对“空气”这回事满不在乎。但当我问他“会不会读空气”的时候,他居然很笃定地告诉我,“我读空气水平很高,毕竟从小锻炼,这已经是本能”。
《职场新女王》剧照
“读空气”这个词的妙处,在于同时表达出了这件事的重要性和强迫性。你能因为空气不好而不呼吸吗?能因为呼吸太累而放弃吗?只要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人,没人能不呼吸,只要是生活在人群中的人,没人能不读空气。
2008年前后,日本游戏公司推出了一款叫《大家一起读空气》的手游,一款“测试读空气能力”的情景判断小游戏。“读空气”这个日语词,差不多是跟那个游戏一起在中文世界火起来的。
进入游戏界面,你就是那个黑色人群中唯一的红色小人儿,头顶上顶着个小天线,需要在各类情景题中探查气氛,审时度势,做出你觉得最合适的举动。游戏不会给你对错判断,也没有具体的分数,只会在你做完一百道题后给出一张察言观色能力图,分别对你的决心、同情心、适应能力、责任感、思维敏捷度和实操能力打出分数。记得当年我得分最高的一个项目也就40分,属于宫斗剧里活不过第二集的水平。
《0.5的男人》剧照
这个游戏最大的挑战是,你不知道“题眼”会出现在哪里。在电车上坐得好好的,途中上来一对情侣,你会不会意识到该往旁边挪挪,把相连的空位让给他们?你(男士)跟一位女士并排走在路上,要不要默默移到人行道外侧护着她?朋友跟你约好马拉松比赛一起冲线,她跑得慢,你要不要在终点线前停下等她?每道题的答题时间也就半分钟左右,有时候,没等我辨认出题目,答题时间就遗憾地结束了。
日语里的“空气”有时候也被翻译成“氛围”。日本思想家竹内好(1910~1977)早在1958年就专门讨论过这个问题,那个时候还没有“读空气”的说法,他用了“气体”这个词,他认为日本的天皇制是像空气一样环绕着日本人的气体,是一种隐形存在的权力关系,“把握天皇制的困难之处,在于权力并不以权力的形式呈现。假如权力赤裸裸地以自身的形态呈现,那么可以与它直接对决;但是很难抵抗那种如同空气一样、无形而又无处不在的东西”。拓展到日常生活中,在一个强调集体融入感的社会里,每一个可以审判你行为的“别人”,都仿佛掌握着影响你社交生活的生杀大权,让你不由自主地低头。
《同期的樱》剧照
搬到中国人的语境里,“空气”可以是场合、情况、气氛,一切需要“看”但看不见的东西。它笼罩着你,能让你活下去,也能让你窒息。“读空气”跟我们中国人常说的“高情商”“眼力见儿”很像。要论区别,大概就是中国人的“读空气”没有日本人那么多规矩,多数存在于有上下权力关系的场合中,带有明确的对象感和顺从意味。上位者是不用“读空气”的,只有下位者理应注视着上位者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做一条别人肚子里的蛔虫,揣摩着人家的心意办事儿。
惭愧的是,30岁了,我还是没学会“读空气”。刚上班那两年,我很羡慕那些能和领导谈笑风生的同事。我发现要读懂领导周围的空气,电梯是个很好的试验场,空间足够紧密,空气足够浓稠,逼得你不得不读。那数字闪动的几十秒钟,就是你的抢答时间。
为了让电梯里洋溢着礼貌周到的空气,也为了不显得无所事事,我学会了上下电梯的艺术:永远站在门外死死按住开门键,脸上写着尽职尽责的决心,今天绝不能让那扇门夹着领导。后来,有好心的同事提醒我,下电梯的时候不该第一个出去:首先你不该抢在领导前面走;其次,电梯轿厢是个隐含事故危险的设备,你先出去是什么意思?紧急避险?你应该留在电梯里面按住开门键,最后一个出去。好不容易学会了进出电梯的艺术,我发现还有同事可以一边娴熟地打招呼,一边为领导按下他要去的楼层,这显得只会按开门键的我很愚蠢。我懂了,“读空气”这事儿没有上限,最适合“内卷”。
《到了30岁还是处男,似乎会变成魔法师》剧照
按照现代职场人的理想伦理观,过度“读空气”实在是无用的负累,带着自我PUA的色彩。每天盯着电脑显示屏都要瞎了,还要观察别人的微表情,解读对方没有明确给出的情绪信息,先不说视力允不允许,这种时刻绷着一根弦儿的压力,怎么不叫人发疯?
有一种流行的“高情商问答题”,教你如何在尴尬的场景下给出恰当反应,现在成了网友的集体“反高情商”阵地。比如,跟领导打羽毛球不小心赢了,领导说“看来我老了,不中用了”,你该怎么说?传统的回答必然以宽慰为指导思想,以反拍马屁为上佳,比如“这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再不济也是“偶尔手气好而已”。现在的高赞回答,已经可以分出几个流派:实诚组说“您确实老了”,阴阳怪气组说“不是老了不中用,只是不中用的人老了”,窝囊组主打不分场合地“跪下痛哭流涕”或者“第二天在体育馆上吊”,发疯组的行为很难预测,可能跳起来把球拍扔地上,也可能仰天大笑出门去。
《我们由奇迹构成》剧照
对“高情商”的“口嗨式”解构,说明我们已经受够了“读空气”。我们希望人际关系也能和现代社会的理性规则看齐——它最好有分明的规则,可量化的数据表,或者至少有一套标准答题思路。问题是,我们有可能不“读空气”吗?
很遗憾,答案是否定的。只要身处某种社会关系之中,“读空气”的能力就决定了一个人能否顺利地融入社会生活。让别人舒服,也是为了能让自己舒服些,所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这就是“空气”的连带属性:作为社会动物,我们的感受并不完全取决于自己,而是取决于周围人共同散发的情绪气场。
比起“读空气”的荒谬,我们可能更讨厌“不读空气”的人。在网络世界里,真正流行起来的不是“读空气”这个词,而是它的反义词“KY”。它来自日语“不会读空气”(“空気読”)的罗马拼音首字母,其实和“读空气”的首字母一模一样,但我们似乎默认,比起努力“读空气”的人,更讨厌的是完全不看氛围的人。
《凪的新生活》剧照
KY这个词很早就传入中文互联网,直到今天还在被广泛使用。它可以是个动词,“他怎么又KY了”,也可以是个形容词,“那个人很KY”,或者是个概括惹人厌现象的名词,“KY真的不能忍”。跑到失意的人面前故意炫耀,在别人的粉丝群里宣传自己的偶像,在生活困难的人面前展示自己的优越,都在KY的范围里。即使在一个张扬自我感受的时代,也没有人愿意自己的感受被无视,情感被冒犯。
“读空气”究竟在读什么?如果借用美国人丹尼尔·戈尔曼的“情商”理论来分析,大致可以分出三个层次:认知同理心、情绪同理心和同理心关怀。认知同理心,强调理解别人的认知和立场,换位思考。情绪同理心,讲的是对别人的情绪波动高度敏感,能予以及时安抚。同理心关怀就是发现别人的困难,施以援手。说白了,就是尽可能巧妙地表明自己和身边人站在一条战线上。理想的状况下,“读空气”是一种公平交换。你对他人的体谅,换来他人对你的理解和接纳,它能让一个团体里的每个人都获益。
《世界奇妙物语》剧照
2017年的《世界奇妙物语》里面有一集叫《忖度》,一个初来地球的外星人潜入大型企业,研究地球人不可言传的社交规则。“读空气”在他看来是一种奇怪的沟通方式和利益交换:高层在大会上说着文不对题的客套话,避而不提核心问题,这是互相保护的默契;职员在开员工大会之前聚餐,其实在无形中站好了队,这是心照不宣的结盟;漂亮的女员工在大会上故意犯傻来活跃气氛,继而开始若无其事地介绍自己的方案,这是以退为进的进攻。外星人的好处是,他能毫不代入个人好恶地评判这种境况。在他看来,尽管很奇怪,但似乎每个人都通过阅读空气,忖度形势,达成了自己想要的目的。
外星人最后交出了他的考察报告:“忖度,这是地球人必不可少的交流方式,它处于真心话和场面话之间。他们还会继续忖度别人的心意吧,这是在地球——这个并不是那么美好的世界上生存,所必不可少的技能。”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3年第46期,参考资料:丹尼尔·戈尔曼:《情商》;孙歌、韩昇等:《透视日本:从京都到二次元的文化巡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