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福州七中的操场上,意外挖出了一座南宋古墓。
古墓里,没有金银,全是衣裳,一共354件。
之前中国从未出土过任何宋代服饰实物,一件都没有!这一下,出来这么多!
可为什么随葬的只有衣服?这些衣服又是如何保存700多年不坏?还有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墓主,是谁?
考古队员还没来得及回答这些问题,新的发现,再一次震惊了所有人——
他们发现了一双脚——一双小脚。
它只有13.65cm,这是什么概念呢?
现代女生一般脚码是36码,大约23cm,墓主的脚,只有现代女性脚的二分之一。
换句话说,这是中国考古发掘的、第一双小脚。
但震撼考古队员的,还远不止这些——
随着墓主的神秘身份被破解,我们关于中国女人缠足的认识,将会彻底被颠覆。
我们以为缠足是女人的一场浩劫,但其实,对古代女人来说,缠足是一场“女性解放”。
怎么会这样?!
要讲清楚这个庞大的、属于全体中国女人的故事,我们还得从那个神秘墓主说起。
一、女性的割礼
千禧年,汉服运动席卷中国。
一位17岁少女,成为这场运动的领袖。
她有300多件汉服和100多件配饰,她的穿搭在汉服圈疯传。由于她的汉服,都是南宋形制,汉服圈称她为“南宋一姐。”
但出乎网友们意料的是,这位17岁少女,是个“死人”——她其实来自700多年前,没错,她就是我们开头提到的那位墓主:
黄昇。
黄昇是南宋状元黄朴的女儿,在16岁时,嫁给了皇族赵与骏,但在婚后1年死去。
她的随葬品,只有衣裳,354件宋时锦绣——浓缩了她短暂又华美的一生,也绽露出了她最隐秘的心思。
谁也想不到,“南宋一姐”最爱的,是一双“美丽的小脚鞋”。
黄小姐的弓鞋(小脚鞋),玲珑小巧,剔透如烟,长只4寸,比我的手还小。
我们无法理解,为什么黄小姐那么爱裹脚?又为什么文风蔚蔚的南宋,会如此推崇缠足?
为了解开缠足之谜,妇女史教授高彦颐花了数年时间,写作了《缠足:“金莲崇拜”盛极而衰的演变》,这本书,也是我们今天内容的指南。
要还原这场诡秘又疯狂的“小脚的盛宴”,我们还得把时间,转回700多年前的南宋临安。
【黄昇故事根据黄昇墓志,部分细节有合理想象】
福州人黄朴一生最引以为豪的,有两件事:
一件,是在绍定2年(公元1229年)高中状元;
另一件,是生了个宝贝女儿——黄昇。
黄朴对女儿,恨不能“宠上天去”:女儿要临安最好的丝绸,他千金去买;女儿想要最新款的抹胸,他天天盯着泉州市舶司出口的单品;连女儿的裹脚布,老黄也下定决心,一定是临安最好的丝绸!
绍定3年,黄昇4岁,按习俗,她该裹脚了。
经过五代、北宋,到了南宋,缠足已经成了全中国贵族女性的习俗。
按照元朝陶宗仪(《南村缀耕录.缠足》)的说法,缠足始于南唐后主李煜。
李煜让宠妃窅娘以丝绸绕脚,把脚弯曲得像新月一样,纤小的脚,翩翩起舞,如同流风之回雪(“以帛绕脚,令纤小,屈上作新月状”)。在李煜之后,缠脚开始在上层社会流行(“人皆效之,以纤弓为妙”)。
窅娘娘娘的舞带,是中国第一条裹脚带,舞带飘摇,200年,到了南宋,对脚的“纤弓审美”,早已烙入了少女们心肠。
小女孩黄昇眼里的裹脚带,一如当代小女孩眼里的高跟鞋,是美的象征。
在京城临安当校书郎的黄朴,给女儿采办了上等丝绸的裹脚带,快马快递到福州。
黄小姐的缠足就这样开始了。
缠足从四五岁开始,一直到十五六岁缠成,四五岁,要进行的是第一步:试缠,之后是第二步:试紧,再之后是第三步:裹尖,再之后是第四步:裹瘦,最后在成人礼前,完成第五步:裹弯。
女子的长成,伴随着,缠足的完成。
在少女黄昇心里,缠足并不似我们所想的那么恐怖,她迫切地想缠足,想拥有一双纤小玉足,想变美。
到了南宋,中国对女性的小脚审美,其实已经延宕了千年。
秦始皇选妃,小脚便是标准之一;三国时,曹植在《洛神赋》里,夸洛神脚纤小,“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唐朝也推崇小脚,唐玄宗给杨贵妃的《罗袜铭》写道:
“罗袜罗袜,香尘生不绝……窄窄弓弓,手中弄初月。”
唐玄宗手里的初月,就是杨贵妃的小脚。
更不要说,黄昇出生前30年,她的福建老乡、“圣人”朱熹,也在福建,给缠足打CALL,“圣人”尤其爱小脚。
在黄小姐的价值观里,裹脚,是美的历程,还不止,还是小姐的特权。
以我们今天的眼光看,缠足是对女性的身体阉割,丧失行动能力,就意味着女人无法独立生活,她们只能依附于男人,缠足把“弱”和“女子”绑定,让“弱女子”成为全社会默认的共识。
但其实,不是这样。
在五代到两宋,缠足开始流行时,中国并不是全民缠脚,由于裹脚会让女性丧失一定行动能力,它并不属于需要劳作的平民女性。
在黄昇生活的南宋,只有富家千金,才裹得起脚,裹脚带进入平民阶层,还要再过200多年。
早期的缠足,不是身体割礼,更多是一种精神割礼,和你以为的不同,接受这割礼的,并不是缠足的女儿,而是督促缠足的母亲。
为了“帮”女儿顺利缠足,南宋的母亲们形成了三个固定方法论:缠足前“诳诱”、缠足时“张迫”、缠足后“顺导”。
在最初版视频中,我有对这3步做具体的解释,但在视频发布前,我给了3位女性看,对这一部分,她们感到非常生理不适,考虑到女性观众的感受,关于“诳诱”、“张迫”、“顺导”的奥秘,我在这里再做说明:
第一个:诳诱——未缠之时,甘言诳诱,使女孩内心羡慕。等到女孩首肯,第一次缠裹时,需要较松弛,使她不觉太痛苦。
第二个:张迫——以后,逐渐加紧,此时女孩虽然哭闹,母亲也不为所动,对女儿,就像狱吏对待囚犯。
第三个:顺导——女儿挺过痛苦期,并接受父权价值,竞尚小脚之美,并且,此时小脚也基本缠成了,母亲就因势利导,教女儿如何纳鞋底、如何绣鞋面、如何缠裹,语深意挚,又恢复了慈母面目。
这3个方法,“诳诱”、“张迫”、“顺导”,和老鸨劝妓女接客的方法很像,是一种精神控制、“爱”的PUA。
从社会学来讲,缠足是一场服从性测试,缠足的过程中,母亲将女儿的身体符号化,操纵、胁迫和说服。它诱导女性驯服于父权价值之下。小脚只是这套价值的缩影。
不过,黄昇的妈妈,没有露出这“恶”的一面,洪氏在黄昇的少女时代,即早逝,陪伴她走过这段隐曲历程的,是祖母潘夫人。
我们对潘夫人所知不多,但让人意外的是,这位老夫人很有文化,甚至能熟读《资治通鉴》,此外,老夫人还是一个“社牛”,经常办文人派对。
16岁这年,黄昇缠好了脚,穿上了心心念念的弓鞋,她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是女人的成人礼:笄礼。
这意味着:她要出嫁了。
潘老夫人为孙女寻了一门好亲事,她被许配给了宋太祖赵匡胤第十一世孙赵与骏。
1242年,黄小姐出嫁了,“宠女狂魔”黄朴,老泪纵横。本以为等待女儿的,是相夫教子、岁月静好,但他没有想到,1年之后,黄昇花季离世。
她是难产而死,还是病死?墓志没有说明,只怆然写着:
“千里之程,方出门行,未一日而止耶”。
1243年11月1日,黄昇被葬于福州城北浮仓山,陪伴她入葬的,是她心爱的衣裳,她的凤冠霞帔、她的抹胸围兜、她的罗袜锦袍,还有那双弓鞋、那条裹脚带。
在黄朴的痛哭中,黄昇的棺椁被合上,和她的衣裳相拥而眠,从此700年。
男凝的玩具
在黄昇沉睡的700多年间,中国山移海易。
黄昇去世1年多之后,黄朴伤心过度,黯然离世。他被葬在福州城北,望着浮仓山,遥遥地守护着女儿。
35年后,崖山海战,南宋战败,蒙古铁骑踏破临安,陆秀夫抱着南宋幼帝,跳海身亡。
南宋灭亡。
江山易主,胡服风靡,黄昇心爱的衣裳,被掩在地下,成为南宋时尚的遗珠。
崖山之后的700年时间里,缠足,并未因异族统治中断,相反,对女性小脚的审美,开始走向了病态化。
玩弄汉族女人的小脚,最初是蒙古贵族带有征服意味的诡秘性趣,进入明代后,这种性变态却成了青楼标配,明代的“莞式服务”里就有“弄足”。
到了明末,性解放的思潮下,“弄足”也达到了高峰。
明末文坛领袖李渔,就称女人小脚:
“香艳欲绝”,“魂销千古”——据说,他还列举了48种女人小脚的玩法……
甚至他还在《闲情偶寄·声容部》,提出了女人小脚的评比标准:“足尚瘦尚柔(态尚媚)”,这是明代版的“白幼瘦”。
并且“李大师”还给中国各省女性小脚排行,认为最好的小脚,“莫过于秦之兰州、晋之大同”,并且DISS了北京女人的脚,认为燕女小脚太“刚”、不“柔”。
到了晚清,湘中名士王先谦、叶德辉,在看书时甚至要手握姬妾的小脚。「昼间欣赏,夜间把玩」。
还出现了一本叫《香莲品藻》的书,把小脚分成不同的品相,有「三贵」、「五式」、「九品」、「十八种」。
裹脚带是女人的体己物件儿,不能晾晒,只能在室内阴干,这些有大量细菌的二手裹脚布,却在晚清,成了一些男人的收藏。
民国初年,贵族妇女用过的丝绸裹脚布,可卖出5000两白银的天价。
缠足的,不只是女人,还有男人。
根据《清代声色志》记载,一些唱旦角的男演员,为了演好女人,也会自小缠足,而达官显贵驯养的娈童,也就是小男宠,也会被要求缠足……
在近代中原地区的民谣里这么唱道:“豌豆开花角对角,我劝小妹裹小脚。妹的小脚裹得好,哥的洋烟断得脱。”洋烟就是鸦片的俗称。
妹的小脚,哥的洋烟,是近代中国最不光彩的“两大国粹”。
女人的“脚刑”,和男人的“脚控”,绑在一块,成为封建文化最丑陋的DNA。
700多年间,女人的弓鞋,也发生巨大变化,黄昇随葬的弓鞋,是平底船型,但到了明清,女人的弓鞋已经固定成高底三角形。
这种形状变化意味着什么呢?高彦颐教授指出:三角形高底弓鞋是女阴的象形,它意味着女性的小脚,已经成为父权的身体符号。就像林语堂所说:“缠足却为中国人在性的理想上最高度的诡秘。”
然而,让我们想不到的是,在这场男性病态审美主导的话语狂潮里,女性甚至协力制造了这场缠足的狂欢。
讲述这场绵延400年的脚上雌竞,我们又要再次回到黄小姐的鞋。
脚上的雌竞
在黄昇生活的年代,最高贵的弓鞋(女人的小脚鞋),是宫样。
所谓宫样,即是皇宫里的样式,最早记载宫样的,是个大人物:苏轼。
在《菩萨蛮·咏足》中,苏东坡吟咏道:
“偷穿宫样稳,并立双趺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
这句诗的意思是:一个女孩,“偷穿”宫样的弓鞋,尽管“并立站着都苦难”,却还在说着宫样弓鞋的“纤妙”。
一个偷穿,一个纤妙,可以看出少女们对弓鞋的追捧,也能看到女人们在脚上的竞争。
明代后女人们甚至还有了共识:脸是天生的,脚是可以人为的,缠足如医美。
我们无从得知,黄晟是否也想得到一双宫样的弓鞋,但想来,这个爱美爱时尚的少女,不会不对宫样动心。
宫样到底多好看?金子做的裹脚带是不是真的存在?
关于这一点,恐怕无从得知了,满清入关后,皇室不再缠足,宫样也失传了,但从17世纪欧洲贵族女人束腰束到死人的程度,我们可以想见,当时宫里的缠足,要更夸张。
和大家印象不同,宋明两代(明初期),并没有强令缠足,不仅没有,还禁止部分女人缠足。
《野获编》记载:“明时浙东丐户,男不许读书,女不许裹足。”这个规定似乎从元代就有。
朱元璋的妻子马皇后,就是因为是丐户,也就是乞丐的女儿,没有缠足,成了后人口里的“大脚皇后”。
这实际上,就是不让平民女人,和贵族女人,卷脚。全民化的脚的内卷,得到了明中叶,并且还卷出了新的标准:三寸金莲。
伴随着三寸金莲的标准诞生,天足女人开始遭到史无前例的恶毒羞辱。
天足女人会被认为不像女人,甚至被比作“大黄猫”、“好大的蹄子”等等。
《红楼梦》里王熙凤常骂的“蹄子”,其实就是对“大脚女人”(正常脚大小的女人)的污名化,而“小T子”则是指缠得好小脚、专勾男人的“潘金莲”。
如我前头所说,明太祖朱元璋的马皇后,没有缠过脚,在正德之后,民间开始群嘲马皇后的脚,甚至产生了新的汉语词汇:露马脚。
对大脚的恐惧,也让女性在脚上的雌竞进入疯狂。
根据《采菲录》记载,在山西、山东、陕西等一些缠足大省,每到春秋两季,会有赛脚会,小脚妇女们,“浓壮艳饰,端坐棚内,两足长伸,鳞排竿架,莫不争奇炫小,以博好评”。
那样的盛景,我们今人是看不到了,当然,作为男人的我,就算穿越回去,也看不到,因为赛脚场禁止男人入场,这是一场女人的“狂欢派对”。
但这并不是芭比乐园的芭比派对,她们不是姐妹,是对手。
女性与女性的关系,被缠足割裂了,一种被默认的雌竞意识,弥散在整个社会。
直到近代。
1975年,沉睡了700多年的黄昇醒来,她的衣裳,把宋代时尚,带回人们眼前。
20年后,高彦颐教授从黄昇的弓鞋开始,去寻找中国女人缠足的记忆。
在写作《缠足》时,高彦颐去了云南通海县六一村,这是一个“小脚村”,她问两个缠足老太太:
“你们还织布吗?”
她们没有回答,只是蹬着小脚,模拟出当年织布的景象。
一项习俗,已成过往,小脚织布,也早已淡出她们的生活,即使她们无法用语言,叙述当时的情况,但她们的身体,却顽固地记录下这段历史。
“小脚一双,眼泪一缸”,缠足仿佛一个女性的驯化仪式,在一代又一代中国家庭中,循环上演,构成了女人身体的史诗。
高彦颐最终以这个场景,作为全书的结尾,她在提示每一个女人:
缠足,是她们的身体,也是我们的历史。
此时,当你望着黄小姐的弓鞋,或许,你会看到,在这个17岁少女身后,一个庞大的、属于全体中国女性的身体史诗,她们——以衣裳为生命、又以衣裳为墓志。
然而,关于脚的故事,并没有结束。
当时间进入民国,革命党拉开了放足的历史大幕,但他们没想到,阻挡他们解放妇女的,不是爱小脚的男人们,恰恰是裹小脚的女人们。
一场脚上的革命,又荒诞又残酷,它会怎样开始?又会怎样结束?我们留给下一期来讲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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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黄昇墓志,详细参考豆瓣文章
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09547748/?_i=6911410ny4R-v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