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31日,自驾到太原,稍事休息,就是计划中的交城县华国锋陵园。
不是非要赶在清明期间,而是时间刚刚好。
我和他非亲非故,隔着辈,差着代,还差着阶层——他曾是“英明领袖”,我一介草民,再次来这里,只是带着对他曾经的那段历史的敬意。
第一次来是感受,不是拜谒
我第一次来这里,是2011年4月中旬。不是特意要来,而是在太原出差,听到了建设中的华国锋陵园的喧闹,就来感受一下。
华国锋要归葬家乡,交城县在建华陵,我在那一年2月就听说了。
华国锋生于1921年2月16日,卒于2008年8月20日,享年87岁。2011年2月16日,是他的90诞辰,有一个民间性质的纪念会。几个对华有研究的学者参加,华的两个儿子苏华、苏彬也在。大家从不同角度谈了华的历史贡献。我在会上就华的一件小事有个十来分钟的发言,前几年网上还有视频,现在似乎不见了。
在这次纪念会上,我听苏华说,华生前对百年之后事有安排:让我回交城,回卦山吧。那里树多,清净。小时候在那儿长,打游击也在那儿。
2008年8月,华去世后,夫人韩芝俊和子女向中央提出请求,中央批准。9月,苏华和家人来到交城卦山,为华国锋选择墓址。
苏华说,当时选址,我们有个“四不”原则:不占用耕地,不破坏文物,不破坏环境,不与民争地。最终,选中了卦山南麓的荒山石坡。省上和家乡人都欢迎华叶落归根。
(华陵就在这个广场内,外边没有指示牌。摄于2024年3月31日)
陵园由省建设厅主导,山西省建筑设计研究院设计,2009年动工兴建,现在基本完工了。今年8月20日,在华逝世3周年祭日,举行骨灰安放仪式。
不料,在这一年的清明节,仍在建设中的华陵,却引起了一番喧闹。
清明节期间,回家乡祭祖的当地人,出于对华国锋的敬仰,纷纷来到建设中的华陵祭奠。网络时代,有图有新闻,传得很快。于是,有人根据图片,或者道听途说,认为华陵太排场了,耗资巨大。交城县有关领导出面答复,认为传媒质疑不实,对耗资和规模一一亮出数据。双方你来我往,很是喧闹。
我来太原出差时,传媒的喧闹基本结束了,但我还是到了交城县卦山,想亲眼看看。
到建设中的华陵入口,就看到不少身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拦别人,也拦住了我;后来,工作人员就索性在入口拉起“封锁线”。
正门不让进就找后门,好在,后山是敞开的,我看可以绕山到华陵。到处在建设,有路,绕山倒也不费劲。到了主建筑群,就看到花岗石墓碑底座。这时,还是被工作人员发现。
在承诺不用手机拍照后,才被允许可以有限制地“看看”。所谓有限制,就是这位人员和我一起看,限制我用手机;问啥他也不讲,还不允许我问别人。
一起下得山来后,我问他华的旧居在何处,他那在山上公事公办的脸有了温暖,甚至充满了善意。我想,这张脸才应该是家乡人对待华国锋的正确表情吧。
他充满歉意地说,希望你以后来,那时我们就不会限制你了。这次真是抱歉,网络应付不过来,多多理解。
我说,陵园有多大,花多少钱,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搞清两条:第一条,为什么家乡会舍得斥巨资(假设网上说的是真的)为他修陵园?第二条,修好会不会有人来看,来纪念他。
他说,对得呢,“北京人”看得明白呢。
其实,家乡人比我看得更明白。尽管交城县乃至山西省在华陵的修建中承受了很大的争议和压力,但他们不退缩,坚持干。他们知道,他们这位乡贤活着时受的委屈太多了,现在盖棺论定了,在陵墓上可以还他一个公道。
关于对华国锋的评价
如果从1976年10月6日算起,到1981年6月30日,华国锋执政也就四年多的时间。1981年6月底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历史问题决议”,列为四年,并作了“历史结论”。这个结论被学者概括为“一正四负”:
(立在入口处的醒目的各种“禁止”标示)
“一正”:“在粉碎江青反革命集团的斗争中有功,以后也做了有益的工作”。
“四负”:一是“推行和迟迟不改正‘两个凡是’的错误方针,压制关于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二是“拖延和阻挠恢复老干部工作和平反历史上冤假错案的进程”;三是“在继续维护旧的个人崇拜的同时,还制造和接受对他自己的个人崇拜”;四是“对经济工作中的求成过急和其他一些‘左’倾政策的继续,也负有责任”。
2008年8月,华国锋去世后,中央给的“生平”有了改变:“一正”有所加强,说他在粉碎“四人帮”过程中“起了决定性作用”;对于“四负”也基本上抹掉了。譬如,关于平反冤假错案,不再说他“拖延和阻挠”,而是“开始复查、平反冤假错案”;关于经济工作,不再说他“求成过急”,而肯定他“动员组织广大干部群众积极投入经济建设各项工作”;至于推行“两个凡是”、压制真理标准讨论等等说法,则未置一词。
应该说,这个“华国锋生平”,基本符合当年历史事实。可惜的是,华生前没有得到这样的结论。
不过,从民心的角度讲,人们对华国锋的历史贡献已经逐渐认识,已脱离那个“决议”的框架了。这里我说两个可比的场景。
第一个场景是:1982年第十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按照中央的要求,华应该给大会写个检讨性质之类的东西,以换取大会选举时当选中央委员。而两年前,华是党主席、军主席、总理一身兼,中央政治局常委。华没有写。一些与会代表有不满,私下有议论,华能否当选中央委员似乎成了问题。胡耀邦出面作了工作,1500名代表,有900多人投了华的票,华当选,一直干到十四届。
第二个场景是:1997年第十五次全国代表大会上,选举中央委员时,对华没有要求,对代表也没有要求,爱怎么选怎么选,华却以全票重新当选为中央委员。此时,华已经76岁了。选票公布时,全场响起热烈掌声。
十五年,历史上说是弹指一挥间;民心和民意的转变,则是一个不短的距离。不过,人们终究开始重新认识华了。
2011年2月16日,华国锋90诞辰。2月19日,“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署名文章《为党和人民事业奋斗的一生——纪念华国锋同志诞辰90周年》,在《人民日报》头版发表。在2008年“华国锋生平”的基础上更进了一步,一条一条捋出华国锋在历史的贡献。我前文中说到的“盖棺论定”,就是指的这个。我想,交城县人修建华陵的底气,也来自于这个“盖棺论定”。
2021年2月,华国锋百年诞辰,中央召开了隆重的纪念会。中央领导人的讲话中,对他的历史评价,也更加客观,他的历史地位也不再含糊。他执政的五年,是“拨乱反正”的五年,他在其中的历史作用也看得更加清楚了。
第二次来也不能拍照
按理来说,中央为华国锋百年诞辰隆重纪念,交城县华陵应该带着热情迎接赶来拜谒的人,但是,实情并不如此。
3月31日中午,我驾车到卦山。右手边是卦山风景区,有华国锋“山水交城”题字,左手边是“吕梁英雄广场”。“华国锋陵园”没有单独标牌,就在这个广场内。
进“吕梁英雄广场”门来,门前有提示牌,大致几种不准,其中一条是:进景区内,不得携带手机和照相机。入口的旅游广播,也播放着同样内容。入口的工作人员要求游客,将手机和相机存放在柜子中。那柜子还很先进,刷脸开门;出门时,在外面再刷脸取手机和相机。
(我在停车场用相机拍摄的陵墓一角)
我问工作人员:为什么不可以带手机和相机?我远道而来拜谒,请允许我拍摄几张照片回去留作纪念。
工作人员倒是热情:这是规定啊,我们是按照规定来的。我问哪里的规定,她说,上级。
“上级”是个万能的词,一旦与这个词相遇,那是没有结果的。我只好按照规定办了。
不能照相,连一束鲜花或者花篮都不能携带,我不能说家乡人对华不厚道,只能说“上级”的各项规定不太人性、不太人道。我不知道别的游客心情如何,出了广场门后,我就有了“归兴随流水,伤心对落花”的感慨。
2011年4月,我来,因为陵园在建设中,因为有传媒的喧闹而被限制“看看”,没有留下照片;2024年3月31日,13年过去了,我依然不能留下照片。不让带手机和相机进陵园这项规定,是仅限于清明节期间,还是常年都有效?我不知道。
2008年8月20日,华国锋去世后,我为《中国新闻周刊》写过一篇“急就章”式的纪念小文。我说,华国锋是“沉默的老人”。远离政坛近30年来,他未发表过回忆录、文章或谈话,就是在出席党代会场合被海外媒体追问时,也只是讲几句不着边际的话。他“刻意与历史绝缘”。
其实,在这个过程中,“与历史绝缘”的还有交城。1977年交城在全国声名大振,得益于那首改编的《交城山交城水》民歌,“交城的山来交城的水,游击队里有咱的华政委”,“华主席为咱除四害,毛主席的接班人我们爱戴”,从历史唱到现实。不过,随着华从权力核心去职,交城也与老人一起陷入沉默。
如今,华国锋已经去世快16年了,从“华国锋生平”到《为党和人民事业奋斗的一生——纪念华国锋同志诞辰90周年》,再到2021年中央隆重的百年纪念会,历史已经给了这位老人以公正的评价。
华国锋已经在历史中站立了,为什么他的陵园还要遮遮掩掩,不能大大方方地开放?在他的陵墓前献束花、拍个照留个影作纪念,还会触碰什么“雷”?交城县还需要“与历史绝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