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
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
有人说中国自古没有“自由主义”思想的土壤,亦没有启蒙思潮。
或许不然,诸子百家中就有位叫杨朱的人主张“贵己”“为我”“重生” ,“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强调维护个人私权,尊重他人权利。这与苏格拉底“理性和道德”的“个人自由”类似,而西方启蒙运动先趋伊壁鸠鲁关于“私权公权”的“社会契约说”较之杨朱还晚了50多年。所以,说杨朱是倡导“个人权利神圣不可侵犯”天下第一人也不为过。
史学家认为,杨朱之思想,个人自我之觉醒。杨朱是要厘清个人与集体、社会、国家的边界,而中国古代正是因为这个边界模糊,才有了“殉夫殉君殉社稷”的愚昧与悲剧。
杨朱“贵己”思想与古希腊的“自由理性”及古罗马“独立人格”思想异曲同工,皆都强调个体私权、自由意志及独立思考。而后的两千多年,“个人自由主义”成为推动西方社会发展的主流思想,霍布斯、洛克、孟德斯鸠、卢梭等诸多思想家沿着伊壁鸠鲁的思想,相继完善与实践了“社会契约论”,推动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及民主革命的发生。
然而,“个人自由主义”思想在中国却是昙花一现,涅槃在那个“百家争鸣”的自由思想黄金时代,两千多年未能重生。
东西方“自由”思想为何会遭遇天壤之别的际遇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趋庸权势的儒法两家主导了中国后来的历史进程,而诸子百家特别是儒家对杨朱冠以“一毛不拔”进行碾压扼杀是直接原因。
儒家宗法“集体主义”是“个人主义”的对头,而法家信奉的“专制主义”是“自由主义”的敌人,儒法融合的“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统治秩序”自然容不下“个人自由主义”的思想。
所以,当西方社会从“私产神圣不可侵犯”的古罗马法典到文艺复兴,从宗教改革到启蒙运动,从荷兰独立革命到英国光荣革命再到石破天惊的美国独立,经历轰轰烈烈自由主义民主革命之时,中国却一直在“专制集权主义”的“皇权帝制”里原地打转。
专制集权统治绝不会把一个人当成“独立人格”的人来看,在专制统治者眼中,人仅仅是一件物品、一个动物,奴仆或奴隶,充其量只是集体的一个工具。所以,“个人自由主义”思想自春秋战国以降,便再没有原创的土壤。
让人啼笑皆非的是,杨朱这么一个“自由思想”原创者,我们却仅能从诸子对他的批判中得到一些零碎的信息,从孟子开始,几乎都是因批评的需要而引述杨朱,杨朱仅仅是中国正统思想一个的反面案例而已。
杨朱著作阙如,究竟是从未著述还是佚失呢?或许我们更相信是专制统治“焚书”“禁言”的结果。毕竟我们从孟轲所言:“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于杨,即归墨”可以想见杨朱在那个“百家争鸣”的时代曾收获众多信徒粉丝,这样的“天下之言”怎么会没有著述呢?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通过孟子及那些批判杨朱的人之口,沟沉出杨朱的思想脉络。
杨朱谓之“贵己”“重生”,意指人的“生存权”最重要,强调的是个体的人性和尊严,亦即“自由”和“权利”。杨朱认为,人生下来就有欲望,有欲望就应该适度满足,所以“人为了自己而活”。而儒家斥杨朱“贵己”“重生”为“自私、颓废、堕落之言”,因为这与孔子“贵仁”“贵公”背道而驰。
其实,春秋晚期至战国,诸侯纷争,损以利亡,君王厚生而致使臣民轻死,“贵公”“贵仁”之说,已成虚伪之谈。
杨朱愤世而倡导“贵己”之说:“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即使仅用自己一根汗毛,去换取天下利好,我也不干。诸子对此口诛笔伐:“自私自利至极”“一毛不拔”。杨朱弟子孟孙阳作了辩驳:“损一毫”“侵肌肤”“断一节”,“一毛”关乎身家性命“为之乎?”,如果今天有人以利天下名义拔你一根毛,明天他就会以利天下名义砍掉你一条腿,后天就要求连你的脑袋都捐出来。这似乎和西方现代个人主义思想相吻合,那就是:对政府公权之手高度警惕,对公民私权维护寸土不让。
杨朱后面还说了一句“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把天下之利给我,我也不接受。这样看来,杨朱是反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奉君王一人”思想的。杨朱支持“贵己”“重生”,但同时亦反对“侵物”和“纵欲”,“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用智慧为自己服务可贵,以暴力侵犯别人财物可耻,维护私权的同时,也要尊重他人权利,反对“权力”侵害“权利”。
杨朱对理想社会的思考是:“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他说:“善治外者,物未必治;善治内者,物未必乱。以若之治外,其法可以暂行于一国,而未合于人心;以我之治内,可推之于天下。”人人治内贵己,互不侵犯损害,人人自重自爱,不就各安其所,天下治理了吗?
正是这样一个主张生命权、自由权、财产权不可侵犯,强调个人内在价值的道德立场思想学说却遭到诸子的孤立与围猎。
孟子将杨、墨一起批判:“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孟子指控杨墨二派是妖言惑众:“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
“杨氏为我”是孟子反杨朱的核心观点,而“一毛不拔”则是对其伦理态度的绝妙形容。孟子批判杨墨之时却露出了儒家为君王专制统治站台的马脚,“无父无君是禽兽”,这不就是要遵循所谓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吗?
“中国思想界的清道夫”“四川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吴虞就写出《辨孟子辟杨、墨之非》,认为孟子距杨、墨是“教主之专制”。称“杨子为我主放任,则不利于干涉,墨子兼爱主平等,则不利于专制,皆为后世霸者所深忌。而儒家则严等差,贵秩序,上天下泽之瞽说,扶阳抑阴之谬谈,束缚之,驰骤之,于霸者驭民之术最合。故霸者皆利用之,以宰制天下,愚弄黔首。”
吴虞认为孟子给专制统治者提供了统治天下的“驭民之术”。
到了韩非这里,谄媚专制君王的意图就更直接了,韩非批判杨朱说:“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之一毛,世主必从而礼之,贵其智而高其行,以为轻物重生之士也。夫上所以陈良田大宅,设爵禄,所以易民死命也。今上尊贵轻物重生之士,而索民之出死而重殉上事,不可得也。”
韩非为了维护“今上”的利益,认为杨朱“个人自由主义”思想将导致没有人愿意为“人主”卖命。在韩非看来,君权神授,所有臣民生而之为君王效力,江山社稷都是君王的私产,连你的生命都是君王赐予的,哪里还容得下你“个人自由”呢!
当然,韩非批判杨朱还有另外一个目的,那就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韩氏儒法与专制统治苟合,所谓的“异端邪说”无一幸免皆都遭到无情镇压和禁锢,“百家争鸣”时代终结了,华夏文明进入漫长而枯燥的“阳儒阴法”极权帝国时期,杨朱“贵己”思想亦在乾纲独断、文网密布之下,沉没在批评的故纸堆里,没一人敢翻案重提。
而那个时期,“自由”的火种却在世界的另一端星火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