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九卿、郡太官、县令,这些是由皇帝由中央政府任命的。宰相下面的十三曹,就由宰相自己辟用。此外各衙门首长以下,全是吏,全由各衙门首长自己任用。
现在这个太学生考了乙等,譬如他是会稽郡人,他便回到会稽,指定由郡县政府试用,这所谓补吏。
补郎与补吏,是太学生毕业后应有的待遇。
——摘自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汉代》
钱穆先生在前面说,太学修业期满者,参加毕业考试,分为甲乙两科,甲科为郎,乙科为吏。此处又说,“补郎与补吏,是太学生毕业后应有的待遇。”
一般人读也就读了,并不会觉得这两处说法有什么不同,其实,钱先生并没有说清几个事实。
其一,太学毕业时的考试,分为两科,是指经考试得到毕业资格者,分为两科(不谈后来的变化)。其实还有一种情形,即考试不合格者。
虽然汉武帝兴办太学时,仅收学生五十人, 平均八个郡国,才有一个名额。也就是说,全国三千万人,才招五十人,绝对属于精英中的精英。哪怕就是这种精英,还要经过严格考试,才有少数能毕业,这种制度,也实在是太奇葩。
如果未能毕业的话,既不能为郎,也不能为吏,岂不是成了废才?这也实在太浪费了吧。
后来太学扩招到几千人甚至几万人,能毕业者,也不过百人。可见,更多的太学生,是很难在两年学制内毕业的。
更大的可能,这些未毕业者,成了钱先生所说的吏,实际其实就是僚,进入各级政府主官选择幕僚掾属的大名单。
其二,为和补这两个字,在古代是有严格语义区别的。钱穆先生貌似并没有搞清楚这一点,至少是没有讲清这一点。
前面钱先生所说,甲科为郎,乙科为吏。按照当时的语义理解,即得到甲科毕业证书者,被分配充当郎官,乙科毕业者,被分配充当吏。
为,指的是实任,也就是成为之义。
后面,他又说到补。补是候补,如同今天足球运动员的退补,只有在主力需要休息,或者受伤等情形下,也就是有空缺的情形下,才退补上场。
古代官员任职,有一个候补制度。某位官员达到了某一级别,毕竟不太可能立即任职,因为没有职缺,所以需要候补,等同一级别出现职缺时,才能补上。
得以补官的,必然要先获得补官资格。能不能补上,在吏部的自由裁量权。
其三,任何制度,不可能一成不变。钱穆先生所说分两科,或者甲科为郎,乙科为吏,并且从始至终。事实上,早期确实是两科,后来有变化也有反复,一度分出甲乙丙三科。
故此,钱先生说分两科,仅仅只是说明,汉代太学毕业考试 ,是分科的。并没有说明其中的变化。
其四,正是这个分科,有关甲乙两科的具体,钱先生同样没有说清楚。
从后来分三科时,丙科取为文学掌故,乙科取为太子舍人,甲科取为郎,我判断,这个分科,并不是按照成绩优良而分,而是按照科目分。
所谓按成绩优良而分,即大家全部考试同样的试卷,及格的分两类,即好和一般,好的,为甲科,一般的为乙科。
所谓按科目而分,则以五经的每一经为一科。比如通过三经者为乙科,通过五经者为甲科。
以上是钱先生这段话所涉及的历史知识。
我个人更感兴趣的是补官制度。
之所以形成补官制度,是因为某一职位出现空缺。出现空缺的原因,无非几种,如原职官员升任、调任、改任,也可能原职官员被处罚如流放,还有两种可能,死亡或者丁忧。
古代官员掌印,也就是有签字盖章权。一旦出现职缺,没人签字盖章了,工作就停顿了。所以,一旦出缺,必须立即补上。
当然不存在这样的问题,毕竟正职之下,有多个副职,还有常务。这些常务或者副职,都是为一旦出缺所做的准备。
为了不影响工作,在官员大名单上,就必定要留有余地。
以汉朝为例,全国一百四五十个郡,够格担任郡守的官员(包括其他同级官员)远不止这个数。如果少了,就可能出现某一郡多年没有郡守的情形。所以,待任职或者可任职的官员,一定比实际职位更多。
这多出的官员,只能等待出缺。比如某个郡守被提拔了,或者某个郡守丁忧了,当然,也还有包括死亡、撤职等情形。有了空缺,候补者便能补上。
也可能反过来,某个官员在某一职位履职年限够长,比如转了几地担任县令,吏部考绩,认定政绩卓著,官升一级。可原任县令之职已经由别人顶替,新升职务,还没有那么快下来,这个空档期,就是补官身份。
但是,这个缺,不是说补就能马上补。同样有两个原因。
其一,任命程序问题。
当代,某个官员的任命,上一级组织部门开个会就解决了。古代却不行,比如一个县官,在某一地卸任,需要回京向吏部复命。吏部还要研究再研究,然后再向皇帝提出任职建议。这道程序走的时间有长有短,短的几个月,长的甚至几年。
这个期间,该官员就是补官身份。
自然也还有钱穆先生所说的补郎或者补吏。所谓补郎,就是等待分配为郎,补吏,则是等待分配为吏,这个候补的时间,同样根据实际出缺而定。
别看太学每年只招五十名学生,还要读两年才能参加毕业考试,哪怕后来招收上万名学生,能够得到毕业资格的,也不足百名。但整个汉代的公务员体系,也经不住每年如数增加。何况,每年进入公务员系统的,还有其他几大渠道。
按钱穆先生的说法,这样的制度执行了几十年后,整个郎官系统,全都是太学毕业生,因此彻底改变了整个郎官的知识结构。
这一点,我认为是钱先生想当然了。郎官始终不止太学一个渠道,征辟和察举而获得郎官身份者更多。到了一个朝代后期,必然出现公务员体系臃肿庞大的问题。
有问题就要解决问题。解决任何问题,都会有各种人提出各种办法。这些方法很可能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却又不得不如此。
比如早期太学生,修业两年就可以毕业,毕业后为郎或者为太子舍人,再过两年便可以补吏。到了后期,由两科变成了三科,增加了一科,实际就将补吏的时间延长了两年。再然后,由入太学到补吏,延长到了八年。
不仅如此,早期太学生只招五十人,后期招收万人,得到毕业资格的,仍然不到一百人。其中的九千九百人,拥塞在太学里,造成了人才的浪费。
太学里之所以挤满学生,是因为整个仕途人满为患。
每一个朝代,一旦进入迟暮之期,各种怪事就全都出现了。
大家都想挤进仕途,而朝廷恰好又遇到了财政困难。毕竟到了末期嘛,各种矛盾尖锐突现,吏治腐败到了无以挽回的程度,朝廷用度紧张,民怨沸腾,内忧外患,战事不绝。这时候,国家财富,大量积聚于私人,私权开始极度膨胀,而政府财政愈加吃紧,却又有些钱不得不用。
实在无钱可用,朝廷便想出一个办法,开官帽子店,将所有职级的官帽子,标价出售。历朝历代,到了后期,往往会拿官帽子换钱,以补财政。这些出售的官帽子,绝大多数属于补官。
清朝中后期,捐官制度泛滥,达到登峰造极,价格也各不相同。不仅有实授官员,还有补官,甚至还有虚职。最早捐官者,还需要有身份地位,一般被视为社会低等的人,诸如贱籍之类,就是有钱,也没有资格捐官。到了后来,什么人,只要有钱,都可以捐,哪怕罪犯,也可以捐钱减刑甚至免罪。
大家都熟悉的例子是胡雪岩。
胡雪岩原本是一个商人,因为攀上了左宗棠的关系,大受提携,清政府于是授胡雪岩江西候补道,赐穿黄马褂。
候补道,就是候补道台,是一个典型的补官,而没有实授,也就是给了他一副补服顶戴而已。
不仅仅是胡雪岩,整个大清朝,补官泛滥,戏文里经常出现的员外,其实都是补而不官。
我之所以特别谈到补,是因为候补上任,原本是一种非常科学的任职方式。但到了后期,吏治越来越败坏的时候,补官这种事,就成了卖官鬻爵的滥殇。
一个朝代,到了官帽子泛滥的时候,也就即将谢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