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活动是人类自编自导的宏大演出,经济学则是解释怎样分配收益才能使演出持续并扩大的学问。只有参加了市场交易,你才扮演了角色:我卖故我在,我买故我在,而多半是又买又卖。
譬如说,你和你的朋友在家里带孩子,两人的服务都没能通过市场交易,不产生价值,就同没参加过演出一样;要是你付了钱请朋友带你的孩子,而又拿了朋友的酬劳替她带孩子,(又都没逃税的话,)一下子就多了两份收入贡献到GDP大表上,从而“创造出”服务业的国民收入。
古典经济学理论里有所谓的“萨伊定律”(此公在《资本论》里以“愚蠢的萨伊”而闻于世)——“供给自然就能产出其需求”,倒颇有几分道理在。世人觉得他愚蠢:难道制造出任何东西,再无用也无妨,就能卖得出去?其实萨伊是这样假设的,他若雇佣某甲挖了个坑,某甲得了酬劳后消费了若干,又雇佣某乙把坑给填上,某乙则用他的所得向萨伊购买些别的服务,那么萨伊加上其他参加交易者的总收入会扩增。尽管过程看来愚蠢,却驱动着人们创造现金流,“把经济给搞活了”。不过交易有它满足的必要条件:有货币易手,并在市场里进行,否则演出便算不得成功。市场的法则——你追求幸福的努力得通过令他人满意来迂回实现——使得交易生生不息。于是经济一幕一幕演出,而且规模越来越宏大。
问题是,这种迂回战略能否始终奏效?把自己的幸福寄托给市场是否总有善果?凯恩斯在他的预测里试图得出肯定的回答,认为人们温饱和丰裕之后,会把生产的成果用于精致的闲适和精神活动,为物质财富的打拼就不必也不会是不断宏大的演出。他错的离谱,萨伊占了上风。然而百姓,对幸福的追求在市场绕了一大圈,得着了么,结果是我们初始期盼的吗?未必!
年复一年的社会调查表明,西方发达国家过去五十年来,国民的幸福指数并没提高,反而略微下降了。统计数字很多,这里且举两例。美国服用抗忧郁症药物的人半个世纪以来节节上升,估计已经达到九千万到一亿二人之间,长期服用者当在五至六千万左右。考虑到美国总人口才三亿,这个规模相当惊人;更惊人的是,开始依赖这些化学药物的年龄不断在年轻化。五十年来自称生活空洞化和对未来感到沮丧的中学生,有了非常显著的增加。一项大规模的跟踪调查透露了美国的“社会情感破产”状况:1968年美国大学一年级学生回答“有意义的人生值得追求吗”和“钱是人生最重要的追求目标吗”的分别为83%和41%;1997年同样一年级的学生群体回答同样两个问题的比例,变成了42%和75%。难道这个变化同服用抗抑郁药剂的人数剧增只是巧合吗?
有社会学家解释说,人对其生活感到幸福是综合体验,相当主观的一种感知,其主要的衡量标准是你同周围人的比较,即你对幸福的感知取决于你对“邻人”幸福的相对感受。因此感到幸福的人只是一个相对比例而已,好比一个班级里得到A的同学总只有一部分。这种见解不无见地,可是人们为什么非得在一个舞台上演出(交易),和越来越多的人攀比(环球化),力争同一项标的(钱)呢?
“萨伊定律”并不自动奏效,它之所以管用,需要“忽悠”。客户之所以成了“皇帝”,是因为厂商能卖给他“新衣”。“新衣”开始是为了裹体、保暖舒适,而后为了美观自信。但卖得最好也是最贵的,是厂商千方百计使“皇上”相信,有这样的“新衣”,穿上了就会光彩夺目,令万众仰慕。这类“新衣”,就是我们上期所说的,“显摆消费”需要的“凡伯伦商品”。
凡伯伦是挪威裔的美国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时代介于马歇尔和凯恩斯之间,以揭示市场生产的扭曲追求而闻名。他在经济学的影响可从一则小掌故看出。美国名记者斯诺(《西行漫记》, 1937年)因早年就力挺共产党而受礼遇。值“文化大革命”的水深火热之际,他被毛泽东隆重邀请到天安门城楼上一同检阅红卫兵。当毛请斯诺推荐经济学著作时,斯诺推介的就是《有闲阶级论》(凡伯伦,1899)。美国在凡伯伦所处的年代,经济繁荣开始绽放,取代英国成为世界首富,挫败西班牙而扬威全球,市场交易更发挥得淋漓致尽。当此时也,凡伯伦指出,引领美国生产的引擎已露出质变的端倪:从满足基本的物质需要转向“显摆”的需要。
凡伯伦商品的显著特征是“价格越贵越是可欲”,因此销售量反而上升,这和常识中消费曲线的走向大相径庭。其背后的逻辑,是这类商品之所以吸引人来消费,乃因为其他人消费不起,即它对我的效用(亦即我对它的偏好)随价格而提升。通常对消费函数的分析,观察价格和需求量的(反向)走向,是以偏好作为“外生变量”而独立于价格而不变为前提假设的。经济学(和市场营销学)想出各种办法令凡伯伦商品合理化,它的存在无法回避,它的影响则与日俱增。凡伯伦商品之能够彰显消费者优越的社会地位,在于别人买不起而我买得起,所以(至少在短期内)凡伯伦商品的供应必须受到严重的限制。资源本身稀缺、垄断、人为捏造(如品牌等忽悠)都能有效地令“皇帝们”相信“新衣”确实很稀奇。
凡伯伦商品的“外部性”,使人的行为怪诞,严重时甚至令自然环境不胜重负,我们下期来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