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consciousness）、自我意识，是怎么产生的？意识的定义是什么？这是最难的哲学问题。对于喜欢哲学的人来说，它简直就是一个拦路虎，阻止了我们对哲学的阅读和兴趣。

但“意识是什么”这个问题，至今也没有答案！在1996年出版的《国际心理学词典》中，是这么给意识下定义的：“意识，即拥有知觉、思维和感觉。这个词无法定义，除了一些词不达意、难以理解的解释……没有什么值得阅读的相关内容。”据说，哲学界曾经发起停止讨论意识的倡议。

不过，越是没有答案的东西，大家越感兴趣。意识之所以重要，乃因为：①“我思故我在”，即“我”的主体性，奠基于自我意识；②“他心”问题看起来很棘手：即别人的“心”，我们能否或者怎么知道？

《雅典学院》 拉斐尔·桑西（1510—1511）

意识问题，即心-身问题（mind-body problem）。意识，往往与个体心智、自由意志是同一个意思。意识还往往跟“人究竟有没有灵魂”这个问题有关。两千多年前，亚里士多德就曾说过：“世上最难的事情，莫过于获得任何关于灵魂的确切知识。”而他的老师的老师苏格拉底，在临死之前还在论证“灵魂不灭”。

有很多宗教信徒认为，人的灵魂可以永生。宗教信徒往往是笛卡尔主义者。因为笛卡尔主张“身心二元论”，即物体（身体）、思维（精神）是各自独立的。但，死者的“灵魂”，人们从来都没有“见”或者经验过。

关于人的意识，主要有四种学说：二元论、唯物论、观念论和泛心论。唯物论认为，意识是物理现象。观念论认为，世界只是人的感觉，至于感觉的来源是什么，我们搞不清楚。泛心论认为，一切生命、物体皆有灵魂、意识。

当代有些哲学家甚至认为，人的自由意志并不存在，人的感觉完全是错觉。例如丹尼尔·丹尼特认为，尽管意识存在，但它没有任何内在或特殊之处。他说:“那些难以捉摸的主观意识体验——红色之红、痛苦之痛——就是哲学家所说的感受质（qualia）吗？它们完全是错觉。”

实际上，以上观点都有一个共同的偏颇之处：它们都试图将意识单独出来，让意识成为一个独立的东西（实在）。因此，现代认知神经科学、人工智能都想通过观察人脑的“硬件”，来解释意识的奥秘。实际上，这也是异想天开。这类科学的确可以在某方面为人类造福，但意识并非零件，而是一种生命现象。

我认同《生命本身的感觉》这本书的观点。这本书给意识下了一个最简单的定义：“意识是体验。”

作者克里斯托夫·科赫说：“从整体来看，意识就是鲜活的实在（lived reality）。意识是对生命本身的感受。这是我唯一有资格拥有的永恒。如果没有体验，我就是一具僵尸，对我自己来说就是一无所有。”从拥有生命体验来说，最简单的草履虫，也是具有意识的。

作者引用莱布尼茨说，“自然没有中断”。我记得莱布尼茨好像说过，“生命（单子？）是一个无限连续体”。作者认为，万物是一个严格等级体系的“自然之梯”（scala naturae）。“从基本的土元素开始，存在之链的层级从无机物、植物、动物到人（从平民到君王）不断上升，接着是变节者和真正的天使。顶端当然是至高至美的存在——上帝。”当然，这里的“上帝”是一个拟人化的词语。

《春溪水族图》南宋·陈可久

假如我们接受了“意识是对生命本身的感受”这个观点，那么，“他心”问题就不难理解了。最著名的“他心”问题是《庄子·秋水》中的“知鱼之乐”：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tiáo）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有必要在这里写出译文：

庄子与惠子在濠水桥上游玩。庄子说：“鯈鱼在河水中游得多么悠闲自得，这是鱼的快乐。”惠子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呢？”庄子道：“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惠子道：“我不是你，所以不了解你；你也不是鱼，本来也不了解鱼。”庄子又道：“请你从最初的话题说起。你说：‘你哪里知道鱼儿的快乐？’你这么问，说明你已经承认我知道鱼的快乐，所以才会问我怎么知道的。我是在濠水岸边，知道鱼是快乐的。”

类似“知鱼之乐”的问题，在今天引出了“动物权利”等生态思想。它有助于我们打破人类中心主义的迷思。我们之所以说动物是有灵性的，乃因为它们同样能够感觉到自身的生命。而且，大猩猩、大象、海豚、鲸鱼等具有大型脑的动物，都有非常丰富的情感。即使草履虫，对外界的刺激也有很强烈的反应。

因此，意识之谜——这个最硬的哲学问题，实际上是一个非常柔软的问题，即，我们如何感知生命，而这“生命”不仅仅是自身的，还有其他无数生命。在这里，意识变成了：它就是生命意识。因此，意识是一个道德问题。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在他的小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概括了一条所有生物通用的道德规定：

人类真正的善，只有在对方不具备任何力量时才能体现出它所有的纯粹和自由。人类真正的道德测试……是看他对待那些受其支配的动物的态度如何。

有些书籍，例如《意识：心智的基本奥秘》认为，“自我”是一个幻觉。理解这个观点，是不容易的。因为它是从生命的“终极意义”来看的。

佛教学者安德鲁·奥伦茨基强调冥想可以揭露“自我”的虚假本质：“自我概念就像‘大地是平的’‘桌子是坚实的’，在某个范围内（如社会、语言、法律）有其用处，但终究会在更彻底的审视下分崩离析。”

结合上面的各类观点，“自我”和“自我意识”尽管都是“空无”，但在社会关系的角度来看，它又是“有用的”。在每个人的生命旅途中，我们与所有其他生命相遇。因此，不同个体的生命意识是存在高低之分的。但，一个聪明人不一定有道德。成功者往往会让别人做出牺牲，就像凡勃伦在《有闲阶级论》中所写：

“温厚、公平和博爱的天性对个人生活并不具有明显的推进作用。……个人在竞争机制下遭遇的好坏，与他所拥有的上述天性的多少成反比。无所顾忌、毫无同情心、缺乏诚信和缺乏对生活的尊重等特质能在相当大的范围内，明显地推进个人在金钱文化中的成功。”

最后，让我们再次回顾一下《生命本身的感觉》的作者克里斯托夫·科赫所说：“意识是对生命本身的感受。这是我唯一有资格拥有的永恒。”这句话意味着：你的自我意识境界越高，你的创造力就越强，你能够分享给大家的精神资产就越多越丰富。为此，我们应该好好地体验自身的生命，珍惜万有之无穷奥妙，让自己的生命意识变得强大，以不至于故意或者误伤任何其他生命——哪怕它是一只草履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