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年 12 月 4 日，美国毫无预告地发布了新一版《国家安全战略》。文件篇幅不长，却立即在全球外交圈引发震荡。许多媒体仓促下结论，有的说美国正在战略收缩，有的说美国要放弃欧洲，也有人宣称美国将退回西半球。然而，真正读过全文的人会发现，这些判断几乎全部停留在旧时代的框架之中。

这份战略既不是孤立主义宣言，也不是对全球角色的消极撤退。它更像是一场塑造未来三十年的战略重心再分配，是美国第一次尝试正面对抗冷战后积累的制度性疲劳、财政负担、文明自信下降与产业基础流失。它甚至可以说是美国自尼克松时代以来第一次在大战略层面进行系统重构。过去三十年美国肩上不断堆积的义务、期待与幻想，在这份文件中被重新审视并被主动卸下。

从文件的结构看，它围绕一个朴素但关键的逻辑展开，即美国必须先回答三个根本问题。第一，美国究竟应当追求什么。第二，美国现有的资源与手段能够支撑什么。第三，如何在现实能力与战略目标之间建立可持续的连接。这种方法论的清晰度本身就具有时代意义，因为它摆脱了二十一世纪初那种道德先行、意识形态优先的战略风格，而回到了一种以国家能力和国力结构为基础的现实主义。

欧洲重新被评估

战略发布后最强烈的反应来自欧洲。原因并非美国放弃欧洲，而是文件对欧洲政治与文明状况作出了过去几十年美国从未公开表达的判断。文件明确指出，欧洲正在经历政治自由的收缩、经济竞争力的下降、社会认同结构的扭曲，以及长期人口趋势导致的文明自信危机。文件使用了“文明消亡”这样的概念，用以概括移民规模巨大、出生率降低、结构性认同变化可能造成的后果。

依照文件的分析，如果这些趋势持续发展，未来几十年一些北约成员国可能不再以欧裔人口为多数。在这种情况下，这些国家是否还能像北约早期那样理解自身的战略角色，是否还会将美国视为天然盟友，都是大问题。美国从未在正式文件中如此公开地质疑欧洲的长期战略能力，而这一质疑本身就足以改变跨大西洋关系的结构。

德国外长反驳说欧洲“不需要外部建议”。然而这份文件的核心并非建议，而是重新评估。美国不再假设欧洲是稳定的战略资产，而是把欧洲看作一个内部失灵风险不断上升的地区。换言之，美国正在为一个可能在政治、经济与文明层面持续震荡的欧洲制定预案。

这种重新评估直接体现在对乌克兰战争的态度上。文件明确指出，欧洲内部的一些官员阻碍美国推动“迅速停止敌对行动”，并无视多数欧洲民众希望和平的意愿。特朗普政府认为，这场战争无法通过持续军事投入获得决定性胜利，却可以继续拖垮欧洲经济。美国的核心目标已经从旧时代的“击败俄罗斯”转向“恢复战略稳定”，防止冲突扩大，阻止欧洲陷入永久消耗战。

文件甚至提到，美国将支持那些希望改变欧洲当前轨迹的力量，包括所谓的“欧洲爱国政党”。这相当于公开宣示，如果欧盟体系继续脱离民意，美国不排除扶持欧洲内部的政治变革力量。

从欧洲角度看，这是挑衅；从美国角度看，这是现实主义重新回归。美国已不再愿意为一场无法结束的战争、为一个无法自我修复的欧洲承担无限成本。

中东时代的结束

与欧洲形成对比的是，中东在这份战略中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语气。文件提到，关注中东的时代已经结束。这意味着美国首次正式承认，中东不再是决定美国全球角色的中心地区。

能源格局的改变、美国的能源独立、以色列与阿拉伯国家之间关系的改善、伊朗在“午夜铁锤行动”中受到重创，都让美国不再需要投入巨大的军事与外交资源维持一个脆弱的地区秩序。美国不再试图改造中东，不再追求民主工程，不再寻求通过军事占领来塑造社会结构。文件强调，美国将接受该地区国家的现状，只在必要时采取行动以确保航道安全、反恐和以色列安全。

这是一种成熟的收敛，是从“塑造世界”转向“稳定关键环节”的战略变化。

亚洲是竞争的核心

文件在TW问题上没有直接点名大国，引发若干媒体误读，以为美国对大国有所软化。然而读完整个亚太章节就会发现，美国的竞争重心正在转向更具结构性和长期性的领域，即经济主权、科技体系与供应链重构。

文件强调，美国必须恢复制造业基础，在人工智能、生物科技、量子计算与航天等关键技术上保持领先。过去三十年美国相信自由贸易会推动中国融入“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但现实是美国的供应链安全受到威胁，工业基础被掏空。这份战略承认了这一判断，并提出必须重建经济实力，而经济实力本身就是国家战略实力。

TW 被视为第一岛链的关键节点，控制TW 意味着掌握进入第二岛链的通道。这不仅与半导体产业相关，更与整个印太安全结构相关。美国要求日本、韩国和澳大利亚承担更高水平的防务投入，同时加强自身在第一岛链的部署。美国希望通过更强的拒止能力来避免冲突，而不是准备战争。

这不是软化，而是将竞争推向一个更复杂、更长周期的维度。

西半球成为中心

真正体现战略重心变化的是西半球。文件首次将西半球定义为美国的核心利益之一，并提出要执行“门罗主义的特朗普推论”。这个推论的目标非常明确，即防止任何非西半球力量，尤其是中国，在拉美与加勒比地区建立军事或经济据点。

美国正在重新配置全球军事资源，从中东和其他“相对重要性下降的地区”抽调力量，加强在半球内部的存在。这不是撤退，而是把战略重心从遥远战区转向近邻，确保美国的基础安全不再受到外部力量威胁。

近几个月来美国在加勒比地区加强军力部署、加大对贩毒集团的武装行动，并考虑对委内瑞拉采取进一步行动。这表明美国在将西半球视为不可触碰的安全边界，要求邻国配合美国的边境、治安与反恐措施。

这部分战略与国内政策深度连接，因为美国认为大规模移民流动、芬太尼危机、治安恶化与人口结构变化已经成为国家安全威胁。国家安全不再仅仅是外部威胁，而与国内治理能力和社会稳定直接相关。

国内复兴是战略的基础

许多人把国家安全战略理解为外交文件，但2025年版却反复强调国内因素，因为文件的核心观点是国家能力就是国家安全。文件指出过去三十年的三条错误道路。第一，美国试图同时维持庞大福利体系和全球军事存在，最终走向财政压力与能力错配。第二，盲目信奉自由贸易与全球化，让美国工业体系在竞争中落败，供应链脆弱性扩大。第三，允许盟友在防务上搭便车，把不成比例的安全成本压在美国纳税人身上。

文件特别强调能力文化的重要性，指出如果美国不能确保人才体系、精英选拔机制和工程能力的恢复，其军事与科技优势将在未来衰退。这种论述把国内文化、教育、科技、产业等全部纳入国安逻辑，构成了一种文明竞争框架。

国家安全战略的真正意义在于，它把国家复兴与国际战略视为同一件事。内部稳定、工业能力、文化自信与科技基础，是美国能否维持全球竞争力的决定因素。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内政，而是一种新的国家安全哲学。

阿特拉斯放下天穹

文件中最具象征性的句子是指出美国不再扮演阿特拉斯式的角色。阿特拉斯是希腊神话中那个被罚举起天空的泰坦，永远承担他人沉重的世界。冷战结束后美国的角色恰似如此。它为欧洲提供安全，为中东稳定负重，为全球海上航道支付成本，为国际货币承担风险，为盟友承担责任，为全球公共品不断输血。

但历史上没有永恒负重的巨人。罗马帝国在边境防务与内部福利之间耗尽国力，英帝国在全球义务与本土衰退中逐渐失去能力。美国如果不主动放下天穹，也会走向类似的结构性疲劳。

这份战略的本质不是美国退出世界，而是美国重新校准世界与自己的关系，从无限责任走向有限责任，从全面托举走向选择性主导。这是美国企图在文明竞争时代重新排列资源、恢复国内能力、确保长期竞争力的一次战略转型。

世界将如何回应美国的新战略，这仍有许多未知。但可以肯定的是，2025 年的国家安全战略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冷战后的普世主义时代退场，国家重新成为世界政治的基本单元。美国不再寻求成为文明的塑造者，而是做文明竞争中的主权玩家。

2025 年国家安全战略所代表的，是美国大战略思想最全面的一次重置。它不是孤立主义，而是现实主义；不是退却，而是收束；不是否认世界，而是要求世界承担相应责任；不是美国的衰退，而是美国试图在一个更接近真实的世界中重新获得主动权。

阿特拉斯终于放下天穹，而世界也必须开始适应一个不再愿意独自支撑天空的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