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中国科技水平提升、国际影响力增强已是不争的事实。但评价导向偏离、学术管理行政化、资源分配不公等问题仍未完全改善,对科技管理体制的讨论也日渐升温。走访一线研究人员和科技管理者,深入探讨科技体制尚未完全理顺的症结所在,以及进一步改革应如何入手、如何有效实施等问题。是为开篇。
“科学是贵族的游戏。”一位多年从事科技外交的科技管理者说。言外之意,从事科学活动的人若开展创新活动,前提是不能有衣食住行之忧。
就中国科技现状而言,国家对科技进步的需求比以往任何历史时期都似乎更加迫切。转变经济发展方式、保障国家安全和改善人民生活品质等等,未来的发展无一不有赖于科技的进步。但现实中,中国科技界的创新状态并不尽如人意,从事科学活动的个体、机构乃至大部队,大多处于谋生阶段,圆梦之旅刚刚起程。
研究人员:兴趣爱好兼顾生活质量
从中科院自动化所博士毕业后,李铭(化名)去了一家著名企业,收入比同龄人高出数倍。3年后,他回自动化所做助理研究员,收入降低了不少。“如果纯粹为了过日子,可以随便找到薪水比做研究高很多的工作,但总归难以割舍自己的科学情结,所以回来了。”他说。
中科院自动化所提供给他的待遇,若想在北京买房实际上也很困难,现在他租房住。
周涛(化名),中科院过程所副研究员,博士毕业后继续跟随导师做材料化学分析,每月工资8000元左右。“既然读了博士,对自己的专业自然是有兴趣的,但现在做研究仍处于谋生阶段,并没有自己的课题。”他说。
在中国的科研机构里,大量的研究工作由李铭、周涛这样的助研或副研完成。他们在研究员的课题组里帮助研究员带硕士或者博士,在最前沿开展具体科学或技术问题的探讨。他们不是“百人计划”,更不是“千人计划”,每月住房补助约1000元。因为没有住房,现阶段做科研主要为了谋生,但也算兼顾了自己的爱好和兴趣,基本可以全身心投入工作,所开展的项目是研究员指定的方向,不全是自己真正有兴趣的科学问题。
在科研机构,研究员与副研和助研显然不同。研究员有自己选定或申请的目标课题,95%以上是海归。他们之所以回国,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在“百人计划”或“千人计划”启动经费的支持下,可以组建自己的队伍,搭建自己的平台,开展自己有兴趣的科研活动。对于他们,筹措经费的困难不是很大。
自1978年邓小平提出“科技是第一生产力”以来,国家科研经费以每年20%的速度递增。他们除了可以从科技部、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中科院、教育部等不同部门争取研究经费之外,还可以从地方政府或企业争取横向经费。尽管不可能每次申请都能成功,但“东方不亮西方亮”,只要努力,经费基本不用发愁。他们愁的是要在发表SCI文章的同时,作出更理想的研究成果。
他们是目前中国科研机构中的挑大梁者,是主力科学家。他们都有在国外科研机构开展工作的经历,了解科学前沿,也懂得如何进行有效的研究,更知道怎样才能发表高水平论文。但他们现在只有1/3或稍多点的时间在科研一线,大部分时间在路上或空中。全国政协副主席、中科院院士王志珍组织九三学社对科研人员的问卷调查显示,他们“应付课题检查、各类评奖申请,占去大量时间;项目申报检查程序过于烦琐,浪费了时间和精力”。
尽管研究经费不成问题,但拿到项目、争取经费仍然是主力科学家目前最主要的工作和任务。科研经费多多益善,因为这是扩大队伍、把事情做大的基本前提。
对于他们,中科院生物物理所党委书记杨星科有这样一种感觉:就现阶段中国而言,绝大部分科研人员,还是为了工资和饭碗而必须有一份工作,以期解决家庭的基本生活问题,或者使物质生活更美好。即便是海归,例外的也不多。近年来,中国实施“百人计划”等引进大批人员,提高了整体科研水平,但其中相当一部分人仍以生存为第一目的。
杨星科说:“因为与他们讨论回国问题时,必先谈条件。这些条件不仅仅是科研条件,还有太太的工作问题、孩子上学的安排等等。很少有人提出,只须保证科研平台的建设。”
“很多博士生被问及为何考研时,有80%的学生回答‘为了找工作’,而非为了科学。很少有学生是因为对科学事业的追求而选择读博士。”杨星科补充说。
“反观西方,科学家从事科学活动,第一目的并不是生存。”
杨星科反问:开展科学活动,若没有科学价值观,而是以生存为第一目的,其创造性如何发挥?他认为,在科研队伍中,如果超过1/3的人都在为生存而做科研,动力显然不足。
对此,中科院基因组所党委书记、常务副所长杨卫平发表文章指出,对功利的追求在多数情况下会削弱对真理的热爱;对功利的追求会诱惑我们减少必要的认知成本,进而损害理性实证的复杂过程;对功利的追求,可能使我们放下必要的批判武器而屈从于权威和权贵。
科研机构:招新人顾老人暗中瞄准大目标
“科学、民主、爱国、奉献”是中科院自动化所的主题词;“志存高远,励精图治,开拓进取,务实创新”是中科院生态环境中心的要求;“国家的声学所,国际的科学家”是中科院声学所的奋斗目标;“敬业、团结、求实、创新”是中科院过程研究所勉励同仁的口号……
如今,不论走进哪一家中国科研机构,都能看到很好的科学理念树立在门前或大厅最醒目的地方。这让人们首先产生一种感觉:这里有一批虔诚的科学寻梦人。
若深入这些机构,负责人可能会告诉你,他们压力很大。
对于新引进的人才,并非每一位研究员年年都能出新成果。“每到年底,我们会召集业务骨干,讨论如何写年终总结,如何描述团队的‘创新成就’。这些内容,只是为了应对上面的考核和检查,与研究内容并不完全一致。因为每个小组的进展肯定不一样,有的需要很多年才能有一些进展,有的可能需要几代人的积累,才可能出现好的结果。但考核每年都有,研究所要帮助研究小组过考核关,找出几条让人听起来感觉不错的内容。自然,这些内容也会纳入研究所向上级汇报的内容。”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研究所所长说。
考量研究所的指标有哪些?除了人们熟悉的论文数量及其影响因子外,还有专利、合作研究项目、争取的科研经费等等,而且经费分为系统内和系统外,得分并不一样,但都在计算之列。最后,总分共计,体现其研究机构的科研能力和水平。
这位领导说:“我们并不愿意这样做,但上级管理部门就这样考核我们,我们也没有办法。”
他还介绍,有很聪明的课题负责人,在申请项目时就会讨论,预报好一年或几年后基本应对未来考核的指标或者所谓的“创新成就”。他们的事先预计,有的结果还真不会有太大偏差。
“在我们所,有的课题组如果争取到足够项目和经费,研究员会瞄准重大科学问题,让学生一点点探究,同时会部署一些短期内就能写出文章的课题。此外,若有机会和能力,还会部署一些很快能在市场上见到经济效益的课题。这样,既能在预定时间内向有关部门交账,也能在未来某个节点上获得突破,同时不耽误自己在经济上更上一层楼。因此,有研究者在承担国家科研任务的同时,也能建立起高科技公司。当然,一切会遵循法律法规。”他补充说。
就科研机构而言,领导的压力还不止这些,更大的压力来自于国内或国际同类型研究机构的竞争。
“我们所准备招进的一位海归,谈好了来所里任职,结果他回国转了一圈,有另外一家机构给他提供了更好的待遇。除了承诺给他生活补助外,还能提供更多的科研平台和建设资金。一个优秀的人才,可以推进一个学科的发展。可我们经常没有办法解决这类问题。”
这位所长诉苦道:“如果我们吸引不了高水平的人才,不能组织更好的队伍,自然也不能建设更先进的研究平台,研究所过去的优势就会慢慢消失。现在科技发展速度很快,不论哪个领域,其变化速度不易预料,有的领域几个月就会出现新成果。若某些研究同时起步,不能争取快速出成果,就被甩下了。如果人家先发表了文章,你不论实验多快,即便论文写作没有跟上,所耗费的大量人力物力也失去了价值。课题组长们心里根本不敢松懈,每天都尽可能阅读最新的专业杂志。”
除了研究工作需要快速推进外,研究所离退休人员也经常会来找领导。
“现在国家政策上给离退休人员涨工资开了些口子,他们过去对研究所也确实有贡献。但国家财政预算中,每一笔钱都有用途,并没有给研究所提供这笔给老人提高待遇的钱。怎么办?我们很为难,不知道从哪里找钱来弥补这个缺口。如果不能解决问题,他们会每天坐在你办公室谈话,你什么也干不了。”
然而,在应对各种局面的同时,有些机构的研究人员会自发性组织起来采取一致行动,瞄准某个大科学问题开展研究。如在中科院微生物所,有若干研究人员同时在不同角度围绕T细胞工作,希望从免疫学角度弄清癌症形成机理;在中科院生物物理所,也有若干研究小组在不同点位围绕肝炎展开研究,期待摘除中国肝炎大国的帽子。毕竟,作为科学人,他们渴望实现美丽的科学梦想。
国家态势:管理政策迷茫但科研能力迅速增强
基于种种诉求,中国科学在政府层面得到了高度重视,具体表现在经费投入的持续增长。有很多科学家和管理者甚至说:“现在做科学,钱已经不是问题了。”那么,问题是什么呢?
国家对科学的管理,更多表现出长官意志和浓厚的行政色彩。对于这种管理方式,中科院科技政策与管理研究所研究员李真真课题组给予了深入研究。
她表示,科技管理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政府的绩效管理;二是科学共同体的内部管理。但在中国现行科技管理体制中,两种不同功能的管理严重失衡,表现在政府管理的强势与科学共同体管理的弱势,并且政府管理的强势并非表现在绩效管理方面,而是替代科学共同体的管理。这是一种政府管理上的“错位”现象。
其结果,是政府对科学的管理迷失在掌控项目的深渊里,而非制定有效政策和措施推进科学发展。
面对仍有问题的管理体制,科研工作者呼吁改革管理体制的同时,更多地在思索如何解决国家或科学前沿的重大科学问题。他们懂得,若想立足科学谋生,必须首先得到国际同行的认可,必须作出有国际影响力的成果。
一位中科院领导近日介绍,经过实施13年的知识创新工程,在国家的支持下,中科院进行了一次深刻变革。这场变革主要做了3件事:对科研队伍进行了重组,改变了由“文革”造成的人才断层局面;对科研平台、科学家办公条件进行了翻天覆地的改造;对科研布局进行了调整和优化。
他说:“未来10年,中科院最重要的任务是在现有基础上,在国家创新体系建设中,建立先导性科技专项,继续发挥中科院在国家的引领作用;遵循科学发展规律,建立不同类型的交叉科学中心,以期作出重大科技成果,为国家的发展提供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