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所所長鄭永年
中國共產黨擁有8000多萬黨員,為世界上最大的政黨,其黨員的數量要比大多數國家的人口還要多。但是,作為唯一的執政黨,中共面臨著無窮的問題、挑戰,甚至危機。有人說,中共那麼多黨員,如果每一個黨員可以為黨承擔一份責任,這個黨還有什麼問題呢!既然執政黨面臨那麼多問題,就說明了,無論是執政黨還是其黨員,都沒有擔負起責任來。為什麼會導致這樣一個不應當發生的局面?這裡的因素非常複雜,但其中一個關鍵因素,就是執政黨已經發展出了不應當出現的“黨文化”。
如同世界上其他的政黨,任何一個政黨都有其獨特的黨文化,或者組織文化。一種積極的組織文化,是這個組織生存和發展的軟力量。但我們這裡所說的“黨文化”是一種消極文化,是促使黨快速衰敗的負面文化。
如何來理解“黨文化”的消極性和積極性,正面性和負面性?這個問題主要看政黨的性質。政黨和其他任何社會組織最大的區別在於其目標是執政,也就是說,成為執政黨是任何政黨的使命。一個政黨,如果沒有這種使命感,就不是真正的政黨。如果要執政,政黨就要考慮其和社會的關系。一個脫離社會、不能得到社會支持的政黨,是不能成為執政黨的;同樣,一旦脫離社會,失去社會的支持,一個執政黨的執政地位也是不可持續的。從這個角度來說,理解“黨文化”的正、負面並不難,那就是,一種鼓勵和支持黨和社會聯系的文化,就是正文化和積極文化;而一種導致黨和社會脫節和分離的文化,就是負文化和消極文化。
過於濃厚的“奴才文化”
在中共的“黨文化”中,存在著衆多能夠導致黨和社會脫節和隔離的因素,其中最主要的或者是文化核心,可以用一個常見的概念來概括,那就是“封建”。中國共產黨經過了30來年的革命,經歷了改革開放前30年的階級鬥爭,也經過了改革開放以來的30年。無論是革命,還是鬥爭,或者是改革,從理論上應當是“去封建化”的過程。作為一種文化,中國的封建長達數千年,要在這90多年的時間裡,完全去除封建化也是一件不現實的事情。但至少,人們可以希望封建化的程度越來越低。不過,現實的情形是,封建文化隨著革命、鬥爭和改革的過程延續下來,在不同時期“轉世”成為不同形式。在一些領域,文化的封建性似乎越來越濃厚。
“黨文化”中的封建性處處可見,把黨的領導和下級官員隔離開來,把黨和社會隔離開來。首先體現為一種封建的等級化。在任何組織內部,包括民族國家,等級性不可避免,也是體制運作的內在要求。但中共體制內部體現出過於濃厚的“奴才文化”。上級領導把下級看成“奴才”,一級、一級地往下傳遞。中國的“黨文化”中沒有其它國家官僚體系中所體現出來的尊重權威的文化,而體現為恐懼權力、獻媚權力的“奴才文化”。當然,這本身也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部分。中國人只有恐懼或者獻媚權力的傳統,從來就沒有尊重權威的傳統。
“奴才文化”發展到了一個頂點,下級唯一所想的就是要討上級的歡心,因此不可避免地要說假話。結果怎樣呢?有人已經指出,黨內說真話變成了天下第一難。當然,這裡的說話並不僅僅局限於平常那些交往過程的談話,更是體現在黨內的各種領導人講話、公報、政策等所有需要用文字來表達的文件上。“黨八股”的文件,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即使是專家學者,也只能從字裡行間來解讀其需要傳達的信息。到了社會層面,這些文件誰也看不懂。當下級看不懂文件,要通過其他途徑來揣摩上級的意圖的時候,當人民看不懂執政黨的文件,要通過其他途徑來揣摩執政黨意圖的時候,相關各方之間的溝通就中斷了,他們之間也就擁有了無形的“城墻”。
表現在實際政策行為中(無論是決策還是政策執行),這種文化表現為只“唯上”而不“唯下”。從統治者或者上級的角度,他們當然希望下級能夠根據實際情況,在上級的政策意志和社會需要之間達到一個平衡,從而能夠一方面從下級那里得到反映現實的政策信息,另一方面使得政策能夠執行下去。但在“唯上”的文化里面,下級是不會考慮到現實情況和社會需要的,很多政策既不能反映現實情況,也不能得到執行。如果要強行執行,必然深化體制和社會之間的矛盾,從而走向了統治者和上級本來意志的反面。“唯上”文化的另一個嚴重後果就是“精英淘汰”,就是那些具有獨立思考又能夠做事情的幹部被視為是異類,不能被上級和同事所接受。
與之相關的,是被稱之為“秘書幫文化”的“黨文化”。在任何制度下,秘書都是很重要的。但中國的秘書有其封建特性,有點類似封建時代的“家奴”。中國的秘書幫擁有一個特殊的地位。對很多領導來說,什麼都可以缺,唯獨秘書不能缺。無論是本身的工作、外部關系,甚至家庭關系都是需要秘書。如此高度依賴秘書,秘書簡直就是一些領導通往外部世界的“必經通道”。換一句話說,秘書就是領導的“城堡”。在這個意義上說,秘書有效地把領導和真實世界隔離開來。再者,秘書也是領導的“腦袋”。很多領導整日沉迷於瑣事,既沒有興趣也沒有時間來思考問題,尤其是大問題,所以需要秘書來做其“腦袋”,秘書要替其所服務的領導思考,准備好領導所有的講話材料。在這個意義上,無怪乎有人說,秘書是領導的“領導”。在很多場合,秘書的品質就決定了一個領導人的成敗。
更為重要的、可以對黨的生存和發展產生致命傷的“黨文化”,就是黨內毫無規則的權力競爭。在封建時代,沒有政治競爭,因為王權具有高度壟斷性,屬於皇帝本人或者皇帝家族。不過,皇帝之下有變相的競爭,競爭產生於皇帝家族成員之間、產生在各級官僚。舊時有“朋黨”一說。“朋黨”就是政治競爭的工具。因為王權是壟斷的,在大多數情況下,皇帝有合法性也有能力來制約甚至消滅“朋黨”政治。
現在時代不同了,無論是高層的權力交接還是一般意義上的領導人“換屆”或者“換代”,權力都比較分散。尤其在強人政治之後,政治競爭不可避免。不過,競爭沒有任何明文規則。情況往往是,各方的權力爭鬥經常到白熱化的程度。在地方層面,激烈的政治鬥爭往往導致黨的幹部之間的互相攻擊,動真刀真槍,甚至“暗殺”。同樣,這樣那樣的“朋黨文化”也盛行起來,幹部中間的“山頭主義”、“派系”、“幫”越來越盛。幫派之間的競爭也經常導致它們之間的不同形式的“火拼”。這種方式一旦上升到中央層面,對黨整體的傷害可以是傷筋動骨式的。對社會上的普通老百姓來說,他們享受不到這種政治競爭方式的任何好處,但要承擔其負面後果,甚至惡果。在傳統王權社會,宮廷鬥爭可以傷及社會無辜。不能否認這種現象的現代版本的存在。
缺乏人道主義精神
所有這些加起來,就體現為黨內人道主義的缺乏。無論是縱向的上下級關系還是橫向的政治競爭,都不能體現任何一點人道主義精神。“奴才文化”就是不把下級當人看;而“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政治競爭,必然表現為政治鬥爭的殘酷無情性質。
“黨文化”一旦延伸到社會,更是造成了執政黨及其政府與社會、人民之間的對立。這裡所說的“黨文化”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黨的文化,而是唯一執政黨的“黨文化”,就是說,是統治者的內部文化。統治者的這種內部文化,必然要影響到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的關系。
首先就是黨內的“非人道主義”對社會的影響。執政黨黨內沒有人道主義,對社會、對人民自然也很難實行人道主義。中國傳統哲學的核心是人本主義。但中國的人本主義,和西方的人本主義有著本質的區別。中國的人本主義,不管其哪種版本,都是在祈求官員要把老百姓當人看。儒家的一些經典語錄,例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再如“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等等,里面的主體仍然是王權,就是說王權為了自己的利益要善待老百姓。因為儒家往往把君和自己這個群體視為是道德的化身,要比老百姓高人一等。君和士大夫是不受法律約束的,而是可以站在法律之上。因此,中國從來就產生不了人人在法律面前平等的法治文化,充其量只有通過法律來治理國家的法制文化。人民永遠是一個被管制的客體。在這樣一種文化里面,人道主義永遠只是理想,而成為不了現實。
西方的人本主義就是要從人的本性出發來設計政治、社會各種制度。因為人人都性惡,所以需要法律來約束每一個人,統治者和被統治者都一樣。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這就是近代法治精神。
黨內封建式的“奴才文化”延伸到社會,表現為官員往往自認為是人民的老爺(或者是“青天大老爺”),要為民做主(“民主”)。實際上是把人民當成“奴才”。在黨內,上級把下級當“奴才”,到了權力階梯的最低端,基層幹部在黨內找不到“奴才”,就只好把平民百姓當“奴才”。拿老百姓出氣、欺負人民的現象經常發展到“官逼民反”的程度。中國社會上官員與社會、老百姓之間的日常衝突,不僅僅是因為物質利益上的,更是官員藐視老百姓的心態的直接反映。
在如此“黨文化”影響下,很多黨員不僅在黨內的各種關系中,而且在黨及其政府與社會、人民的關系中,都表現為極端的自私。黨員不能超越自己狹隘的利益,執政黨不能超於自己狹隘的利益。因為中共是唯一的執政黨,當黨員和執政黨整體不能超越其自私利益的時候,就必然和社會、和人民隔離開來。
問題在於,今天的社會畢竟已經和封建時代大不相同了。老百姓和整個社會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傳統社會,無論是封建式的權力“等級”還是“奴才文化”,都具有意識形態上的合法性;也就是說,這種文化是被社會和老百姓所接受的。但是,今天當人民和社會自己不認為是“奴才”的時候,當他們對政治和社會平等具有高度認同的時候,黨政官員如果繼續抱有封建式的“黨文化”,其和人民、和社會之間的衝突將變得不可避免。
到現在為止,很多人都已經認識到,文化是一種軟實力。一種積極正面的“黨文化”有助於黨的生存和發展,但一種消極負面的“黨文化”則加速黨的衰敗。中國封建式的“黨文化”無疑屬於後者。如果任其延續和發展下去,這種“黨文化”最終會葬送執政黨的命運。也無容置疑,只有通過大力改造執政黨的“黨文化”,去封建化,建設一種人人平等的法治“黨文化”,才是執政黨生存和發展的唯一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