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高等教育,向以“一流”骄人,成为全世界的楷模。但是,越来越多的证据显示,这一体制难以适应全球化的竞争,已经让美国各界坐立不安。也许,本次经济危机是一个拐点。美国的高等教育体制,正在开始缓慢的、全方位的转型。
美国《高等教育年鉴》的资深编辑杰弗里·瑟林高(Jeffrey Selingo)2013年4月27日在《华尔街日报》周末版上发表一篇文章,题为《文凭的贬值》(The Diploma's Vanishing Value),指出学士学位越来越不值钱。他呼吁高中毕业生们在选择大学时要特别慎重,不要图名声抢着读四年制大学,两年制的社区学院往往是更好的选择。
美国的报纸上,到处充斥着这类数字:学士学位持有人,一生的总收入比高中毕业生多六倍。于是,美国的高中生都忙不迭地申请大学。但是,大学生的高收入也许是老黄历。所谓一生收入,即使不是“盖棺论定”,至少也要等到退休才统计得清楚。现在恰逢1960年代大学生退休的时代。那时大学还属于精英教育。如今大学普及了。在经济衰退之中,大学生的失业率创了历史记录。不久前,在美国公共广播电台的一个专题节目中,哈佛大学教育学院“通向繁荣之路”计划的主任威廉·西蒙斯(William Symonds)大声疾呼:美国的高等教育彻底失败!大学费用越来越难以为中产阶级所承受。而有将近半数的大学毕业生处于失业或低就业(underemployment, 即从事能力以下的职业)的状态;与此同时,劳动市场上三分之二的工作不需要大学教育。
瑟林高指出,美国一流大学的毕业生,确实收入很高。但是,头50所最为精英的大学,注册学生不过是大学生中的4%。由于这50所牌子太响、影响太大,人们谈起大学来,往往以这50所左右的学校为代表。殊不知,对于进不了这些精英大学的绝大多数学生,命运往往相当暗淡。目前,阿肯色、科罗拉多、田纳西、德克萨斯、弗吉尼亚等几个州,已经公布了有关数据,把各大学和专业本州毕业生的头五年薪金加以比较。结果发现,除了德州外,大部分州的学士学位,年薪都还赶不上两年制社区大学的副学士学位。比如,在田纳西州,两年制副学位第一年的起薪比四年制的学士学位高出1000美元。
在科罗拉多州梅萨大学(Colorado Mesa University),学士学位第一年的年薪中位数为3万7000美元;但不足两年的证书课程,毕业生第一年年薪中位数就超过4万8000美元;一个应用科学的副学士第一年的年薪中位数将近4万6000美元。在弗吉尼亚,若干社区学院的技术学位,第一年的起薪竟然比某些专业的学士学位的起薪高出两万美元之多!作者还举出一个实例。一位叫汤姆·卡莱(Tom Carey )的青年,一直特别喜欢汽车。但他在那种“上不了大学的人才上社区学院”的社会压力下,到弗吉尼亚的罗德福德大学(Radford University)读商科。在那里勉强熬了两年,看不到前途,最终转学到了一所社区学院学习汽车技术。如今,他在一家凯迪拉克汽车代理商工作,比当年大学同学的年收入多几千美元。
这背后的事实是:罗德福德大学的毕业生,比乔治梅森大学(George Mason University)的毕业生的起薪平均要低1万美元。乔治梅森名气不错,在《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的研究大学排名中居第139位。其毕业生的起薪,比一般社区学院的学生稍高。但能进这样的大学的学生,还是少数。
美国正在借鉴德国模式
当然,我们还必须考虑到教育费用的因素。美国的私立大学,学费一年动辄三四万美元。州立大学的外州学生学费,也往往高达两三万;本州学生的学费平均为8000多美元。而社区大学的学费在3000美元上下。虽然四年制大学纷纷用奖学金来减轻学生家庭的财政负担,但2011年的数据揭示:计入奖学金和联邦税收的减免,私立大学平均一年的费用仍达2万6700美元,州立大学则为1万1400美元。我们更不要忘记,本科往往要读四五年。社区大学则两年就完成。在本科生们读高年级时,社区大学同年入学的学生已经开始挣钱了。这一来一去,社区大学的费用比起本科教育来就几乎微不足道了。
以上种种事实,敦促人们对美国的高等教育体制进行反省。连教育部长阿恩·邓肯都承认,越来越多的四年制大学毕业生走投无路,最终回到社区学院进行技术培训,以找到真正的工作。奥巴马政府在2013年的财政计划中,拨出80亿美元支持社区学院,以培训200万技术工人。他在国情咨文中,还特别提到德国的技术培训和学徒的模式,以之作为社区学院的发展样板。美国正在借鉴德国模式,以重塑其高等教育体制。
大学培养不出企业需要的人
为什么是德国模式?德国经济虽然受世界经济的影响而危机重重,但失业率仅5.4%。《经济学人》最近称,德国年轻人的失业率在发达国家中是第二低的。这里的一大原因,就是其在技术培训中的投资。2012年4月,美国公共广播电台非常羡慕地描绘了德国体制:在希腊和西班牙,年龄25岁以下的青年有将近一半失业;在德国则仅有7.8%。大约60%的德国高中生,毕业后不是进大学,而是进技术职业学校当学徒。这就是德国所谓的双轨制:小部分拔尖的学生上大学,剩下的大多到技术职业学校学习具体的手艺。目前德国的技术职业学校每年培养着150万学徒,其中90%能成功地完成学业。这种学徒期大约在两年到三年半左右,在学期间每月能得到680欧元(大约900美元)的生活费。他们毕业后,有一半左右留在接受训练的公司,另一半另谋高就。但不管到哪里,这些学徒都很快成为技术工人,基本享受着终身雇佣。
类似的模式,在美国也开始试行。比如《波士顿环球报》2012年春报道,波士顿附近的北岸社区学院和美国通用电气公司合作两年制的副学士学位,由公司支付学生的种种费用,毕业后保证职位和6万2400美元的起薪,这比某些大学本科的毕业起薪高出快一倍。在麻省这个高等教育之都,居然有24万人找不到工作,同时有将近12个技术工作找不到人。大学培养不出企业需要的人来。在整个新英格兰地区,培养技术工人的效率低于全美水平。也许这是因为这里的高等教育太发达,大家都只认大学,最后反而被耽误。
美国高等教育的理想,其实还是立足于其建国时自耕农的意识形态。在杰佛逊们看来,自耕农是最能代表民主社会之美德的阶层:自耕农们有产有业,平等自立,衣食足后投身公共事业,足以自我管理。杰佛逊甚至连职业军队都反对,认为遇到军事危机,靠自耕农保家卫国足矣。这种强烈的平等自立精神,在高等教育普及后很自然地嫁接到大学中。当今美国基础教育的一个重要目标,还是让孩子们为上大学做好准备。崇尚德国技术培训的奥巴马,也从来没有挑战这样的目标。如果说民主社会的平等在本质上是机会平等的话,那么高等教育就是这种机会的重要组成部分。技术职业培训,在过去常常被用来训练少数族裔、妇女和贫困阶层,让他们世代不得翻身。所以,现在如果有人敢轻言某某不适合上大学、只能上技校,那就很容易会被扣上歧视的大帽子。
德国的技术职业教育体制,则是根源于中世纪的等级和行会传统,承认人之不平等。只是现在的这种不平等并非身份的不平等,而是能力的不平等而已。所谓因材施教,就是建立在承认不平等的前提下。事实上,德国的学生并非高中毕业才分轨。他们在10年级时就被分成大学、技工、大学/技工混合这三个规道。这也是美国碍于平等的意识形态不敢学的地方。
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美国式的平等教育意识形态,所导致的是一个贫富分化极为严重的社会。德国那种貌似不平等的体制,则产生了平等得多的结果:德国产业工人的小时工资水平达到48美元,美国仅仅32美元,况且德国工人基本上捧着铁饭碗,制造业的竞争力几乎冠绝全球。这种制度上的优越性,使美国难以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