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舟共济》杂志,2010-02-28
龙应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2009年九月一日同时在香港和台湾发行,9.18在港大陆佑堂举行新书发布会时,书已经在台湾、香港再版、不断再印。到十月初,不大爱读书的香港人买了近三万册,台湾则发行了十五万多本。曾向一位刚从美国到香港来的朋友推荐,她说,过去24小时内,你是第四个建议我看这本书的人。
近二十年来,在两岸三地,对中国近现代史真相的探索、对历史现象多元的解读,不只出现在严肃的学术著作中,也纳入了通俗的电视连续剧。然而,从来没有一本书如《大江大海》这样引起震撼。作者带着母亲对儿子叙述往事的温柔与亲切,以优美的笔触、引人入胜的张力,带领读者走进六十多年前中国人一段惨痛经历,透过卷入战争机器的一个个普通兵卒的血泪故事,去了解战争,了解历史,去感受生与死;不仅令人思索中国内战,也唤醒我们被教条蒙蔽的良知。
好人坏人
不少70后、80后大陆的年轻人,对近代中国许多重大事件、人物,一无所知。谁之过?五十年代,我在昆明上小学时,抗日战争才结束了几年而已,郊外还有未填平的炸弹坑,而对抗战的集体记忆,却被人为地掩盖了。“胜利歌声多么响亮”,人民在歌声中统一思想,建设新中国,“过去的事,让它过去吧”。况且,我们从小对历史的认识,没有脱离过“好人、坏人”,黑白分明的是非观。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父母和老师会告诉你。到上小学时,抗美援朝开始,美帝国主义成为世界人民的公敌,头号大坏蛋。很小的时候,看到街上的美军,会翘起大拇指,说“老美顶好”。善良友好的美国兵,为何转瞬间变成凶狠的杀人魔王,不在我们思考的范围内。从历史课上,知道了日本侵略中国,实行残酷的三光政策,卖国贼蒋介石不打日本,只围剿共产党。国民党抗战时的口号是攘外必先安内。全国人民在共产党领导下,赶走了日本兵,打垮了蒋匪帮。这些都是不容分说的、铁的实事。不信,你翻开所有的历史教科书,看所有能够看到的历史题材的小说、电影吧。
《大江大海》并不试图以说教来颠覆主流的历史观,作者只是冷静地带着读者,去听取战争幸存者的故事。其中最惨烈的,大概是长春围城。一方的胜利,是以封锁长春半年,饿死三十万平民百姓及国民党官兵为代价。被全部迁灭的敌人是谁呢:“守城的国军,是滇军六十军,曾经在台儿庄浴血抗日,奋不顾身(哦,是我的乡亲);是第七军,曾经在印缅的枪林弹雨中与英美盟军并肩作战蜚声国际,全部在长春围城中覆灭”(199-207,兵不血刃)。这场战争最严峻真实,相信我的同代人和现在的年轻人都闻所未闻。
都是农家子弟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开国元勋之一刘伯承将军,十分令人不解地拒绝看任何战争片。到晚年,他的医生问他为什么。他只抛出短短的一句话:他们都是农家子弟。同样,国民党的将军孙立人,看着无数年轻人陈尸荒野,也流下眼泪,虽然那是敌人的尸体。
作者访问了台东乡下两位81岁的阿伯。他们17岁时被骗去当兵。一天,行军队伍走近码头,才知道将离开家乡。结果一去五十年。两人被送上战场打共军,被俘后,换了制服,调转枪头打国军。其中一人后来被送往朝鲜打美军。两位老人唱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作者问:“你还记不记得国军的歌?”“就是国军的歌啊”,“乱讲,这是解放军的歌”,同袍更正道。“解放军不是国军”。他惶惑了。他并非老糊涂了。他的一生被称之为解放、剿匪、杀敌报国等等口号,被这些他不曾真正理解的目标弄糊涂了。末了,作者问他,“阿吉,回头看你整个人生,你觉得最悲惨的是哪一个时刻?”“那就是在高雄港船要开出的时候”。何等清醒!(297-308页,船要开出的时候)。
去时里正与裹头
88年大陆允许台湾老兵回乡探亲,每天上班坐在火车上,无论是看到一个,还是一群,立刻能够认出他们。茫然得近乎惶惑的表情,不时吃力地挪动脚边的行李,里面装着往往是倾其所有买来的礼物。这些不就是“去时里正与裹头”的谁家儿子吗?看着他们,浮现当年“爷娘妻子走相送,牵衣顿足拦道哭”的情景,让人揪心。《大江大海》讲述的故事中,往往连牵衣顿足的送别都成为奢侈。十几岁的男孩,要么连话别的机会也没有,要么还没有懂事到为远别家人而感伤。更没有人能够预料,此一别,将成永诀。应台的父亲槐生离家时,母亲在他背包里塞进一双鞋底。出征的时刻已到,来不及为爱儿做好鞋,她将自己在油灯下,千针万线纳成的这双鞋底连同自己的无尽的思念交给他。想必是上苍赋予她灵感,给槐生留下今后一生中可以触摸得到的一线亲情。
作者访问了不少少小离家,而今功成名就的人,谈起历尽辛苦的逃亡,尤其是子欲报而亲不在的哀恸,无不老泪纵横。令人想到,书中没有记录几十万国军官兵,200多万仓皇逃到台湾的大陆人,包括所有没落的、一生平庸的、成功的,哪一家没有一个悲凉的故事?诺贝尔化学奖的得主崔琦在接受记者访问时,被问道:“你12岁那年,如果你没有跟亲戚去到香港,结果会如何?”,记者和听众都以为他会说,那我可能当一辈子农民,决不可能成为化学家之类。出乎意料,崔琦沉默片刻后,缓缓地回答道:如果我不出来,三年困难时期,家里多个劳动力,我爸爸妈妈也许不会饿死“,镜头前,他没能忍住眼泪。
很多残酷,来自不安
战争过去了,对生命的蹂躏与践踏没有停止。大陆的读者也许不熟悉50年代台湾的白色恐怖。《大江大海》记述了几个令人扼腕的故事。八千中学生被当龙的传人,从山东徒步走到广东,跨越万水千山,经历千辛万苦,最后几千名到达澎湖,发现面对他们的是机关枪。得知17岁以上的要被强制当兵时,队伍中有人大声道:“报告司令官我们有话说。”司令官一个眼神,少年倒在刺刀下,血泊中。带领这批少年来到台湾,为他们的不平遭遇奔走呼吁的七位从山东一道跋涉过来的校长、老师,全部被当作匪谍枪决(101-107页,凄风渡一别)。
那个时代倒下去的,大多是最优秀的。作者道:很多残酷,来自不安。这是对集权政治之所以实施政治迫害的简单总括。
走近现场
作者也带读者去看看硝烟散去的杀戮战场、溃军逃亡攀越的高山峻岭,还去到战俘营,带着敬畏,查看死者的遗物,读他们写给亲爱的人,尚未来得及寄出的信。我们惊讶地看到,无论德国兵、日本兵、美国兵、国民党兵,相信也包括作者没有去采访的解放军,他们的家信都同样洋溢着对亲人的思念,对国家的忠诚,对结束战争的渴望。长春城被围困期间,一封国民党官兵写给亲人的信和诀别书,大概代表着不同国籍,不同阵营的官兵最后的表白。他对自己心爱的女人说:“我的心永远的印上了你对我的赤诚的烙印痕,至死也不会忘记你。。。。我已感到的是我还能够为社会国家服务,一直让我咽下最后一口气方罢。这是我最后的希望。。。。我的人生观里绝对没有苛刻的要求,是淡泊的,是平静而正直的。脱下军装,是一个善良的国民,尽我做国民的义务。(208-211,死也甘心情愿地等你)。作者神通广大地获得了许多战地家书,如有天助。
以生命的名义书写历史
2008年汶川地址后的6月2日,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这天赈灾晚会的主题是:以生命的名义。《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便是以生命的名义书写历史。听到战争亲历者的描述,不是那些运筹帷幄的将军,而是闯过枪林弹雨的兵足,一次次战役中阵亡士兵就不仅仅是数字,不单纯代表胜利和失败。”一场战役,在后来的史书上最多一行字,还没有几个人读;但是在当时的荒原上,两万个残破的尸体,秃鹰吃不完“。听这些垂垂老矣,从战场上捡回条命的人叙述,不由人联想到,每个战死的年轻人,家中都有等待他们归来的父老乡亲。这本书没有去批判这场内战,裁决历史,更不去追究责任;它只是让我们看到以神圣的名义发动的战争,草芥人命的后果。人类走过了漫长的年代,才取得求同存异、避免战争的共识。而将尊重个人的生命、追求和平作为终极的普世价值仍有争议。
这本书重提六十多年前国人的惨重牺牲,告诉我们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向失败者致敬,向几千万亡魂敬上一炷香。对发起、策划、指挥战争的人,战争的结局是胜利或失败,是成王败寇;对用性命去搏杀的兵卒,无论你在战败一方,抑或战胜一方的阵营中,结局都是两种:活着还是死掉。如果幸运地活下来,最后不都是解甲归田吗?古今中外,没有例外。
长辈的故事
在新书发布会上,龙应台说,写此书最大的期待,是年轻人读罢此书,会去倾听他们的父母、祖父母过去的故事,去了解他们经历的喜怒哀乐。她尤其希望大陆的读者能看到这本书,也期待记录民间历史的书不断涌现,”大陆应该可以写出十万本这类的书“。
随着历尽苦难的一代渐渐有了闲暇,电脑令寻常百姓可以”按键疾书“,过去20年来,大陆通过正式与非正式渠道出版了众多个人回忆录,报刊杂志、网站及个人博客上,长长短短的忆旧文字比比皆是。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研究服务中心,两年前顺应潮流开展”民间历史“项目,收集了上千本个人回忆作品。和龙应台的期待不谋而合,项目也开辟了一个希望引起年轻人兴趣的网刊。
龙应台讲述的故事,个个令人潸然泪下。如果问书中哪一句话令我最难忘,则是她最终找到当年抗战英雄”八百壮士“的大约最后一位时,这个八十九岁、九死一生存活下来的人说:“我知道为什么我的战友都死在拉包尔,但我李维恂独独活到今天。我在等今天这个电话”。如作者所说,她在写作期间,似乎得到神佑(她称为'加持')。即便她有众多出类拔萃的朋友、义工、粉丝倾力帮忙,假设她再过五年,哪怕三年来写,多少书中的主人公将带着他们的故事离开人世。她固然具备异乎寻常的精力和功力来完成此书,而在她和光阴赛跑的时候,必有天助。
看了作者父亲的故事,才明白她对年轻人的一番期待,还源于自己内心不可言喻的痛。“如今站在下关长江边上,我更明白了一件事:我们有缘跟这衡山龙家院的少年成为父子父女,那么多年的岁月里,他多少次啊,尝试告诉我们他有一个看不见但隐隐作痛的伤口,但是我们一次机会都没有给过他,彻底地,一次都没有给过。”(74-78页,潮打空城)。
战争,无论从那个角度去描述,惨烈叫人不忍目睹,令人不安。作者沉静的态度、洗练生动的语言,像轻纱一般,盖在战火蹂躏过、血泪斑斑的土地上,让读者可以直面历史,随着作者冷静下来,带着良知,去感受、去思考。“有幸能和我们的同代人这样携手相惜,一起为我们的上一代——在他们一一转身、默默离去之前、写下《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向他们致敬。我的山洞不再黑暗,我的烛光不昏暗,我只感觉的汹涌的感恩和无尽的谦卑。”读到书的最后一段,不由想到龙应台在演讲结束后,双手合十,向听众深深鞠躬的样子。
也向你鞠一躬,谢谢你,应台。
2009年10月,昆明
附:龙应台《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全文(PDF格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