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一轮金融改革蓄势待发。这不仅仅是因为金融改革为深化经济改革所必须,甚至可以成为下一步经济改革的突破口,也是因为金融体制改革本身必须深化,为中国经济的可持续发展提供制度层面的动力。在所谓的“6月危机”(也就是“钱荒”)之后,各方面尤其感觉到了金融改革的必然性。在如何推动金融改革方面,各方面尽管持有不同的意见,但总的趋势是要推动金融的自由化,尤其是利率的自由化,也就是给予银行等金融机构更大的自主权。不过,对金融自由化不能泛泛而谈,需要更进一步的探讨。从近年来的金融改革实践经验(尤其是“6月危机”的经验)来看,中国金融市场结构改革必须先于利率自由化。为什么这么说?
首先,人们必须对现阶段和今后相当长时期的中国经济发展,做一个阶段性判断。总体上说,中国仍然处于工业化的早期阶段,城市化率是53%左右,如果发展到发达国家的总体水平,即70%左右,中国的城市化和与之关联的工业化还有巨大的空间。中国的产业以加工业为主,本国自主发展的产业仍然欠缺,仍然有待于创新和发展。再者,在人口老龄化来临的同时,因为人口的基数庞大,中国仍然面临巨大的就业压力。所有这些因素表明,在今后相当长的历史阶段里,中国还必须以发展实体经济为主。中国现在还远远没有到达西方那样的金融经济阶段。不过,近年来中国经济的发展过于西方“新自由主义化”,过于侧重于金融经济,忽视实体经济的发展。实际上,即使在发达的西方,因为过于强调金融创新,已经带来了严重的经济问题、社会问题,甚至政治问题。西方各国政府也因此把重点转移到发展实体经济上。
金融业绑架实体经济
中国需要发展金融经济,但需要一个为实体经济服务的金融经济。不过,从这些年的发展趋势看,金融经济实际上已经开始绑架中国的实体经济。金融经济本来是要为实体经济服务的,而现在实体经济服务于金融经济。需要金融服务的实体经济,尤其是中小型企业得不到所需要的服务,倒是这些领域的实体经济被金融经济牵着走。中国有人说,实体经济已经成为银行的“提款机”。这种说法并不是没有道理,是对中国金融部门和实体经济部门关系现实的概括。很显然,如果不加以纠正,这种趋势对中国长期的可持续发展来说,具有很大的危害性。
从现有的金融结构来说,中国的金融经济已经演变成为一个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国有银行巨大无比,垄断着各个金融领域。中小型银行不发达,其中民营银行更是屈指可数。在实体经济领域,这些年来,人们一直在讨论“国进民退”的问题,但至少民营经济已经变得不可或缺,在国民经济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但在金融领域,俨然是国有的天下,民营金融力量极其微弱。国有银行和民营银行之间的高度不均衡,导致了诸多恶果。首先是巨无霸的国有银行很难有变革。中国的金融集团非常类似于美国的华尔街,但改革可能比华尔街还困难。因为在美国,除了华尔街,还存在数量庞大的中小型和微型银行,华尔街发生危机的时候,后者就发挥很大的作用。但在中国,因为中小型银行的微弱,巨大的国有银行一旦发生危机,就没有替代的金融机构。也就是说,较之华尔街,中国的国有银行具有更大的能量来绑架政府和国民经济。这样,中国的金融改革就面临一个巨大的困局。一方面,中国需要一场可控的金融危机来促动改革。没有危机就不会有任何改革,只有足够的危机,银行系统才会去做一些有意义的改革。这在任何国家都是一样的。但另一方面,庞大的国有银行拥有巨大的能力来转嫁危机,从危机中获得好处,把危机所带来的负面效应转嫁给其他国民经济部门,尤其是实体经济部门。
多年来,和其他国家一样,中国也在通过各种变相的“量化宽松”来刺激经济的发展。不过,这些年下来,人们已经看到印钞票或者大量的货币供应绝对不是办法,这种办法只能强化大银行的利益,而使得国民经济更加失衡,主要表现在实体经济和金融经济之间、大型国有企业和中小型民营企业之间、大型国有银行和中小型银行之间的失衡。实行“量化宽松”,大型国有银行永远会是赢家。这方面,中国国有银行和华尔街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中国的情形更糟糕。中央政府往往为了推动经济发展,发行大量的货币,问题在于这些钱如何达到社会?主要的途径就是通过大型国有银行。但是,大型国有银行并没有任何动力把钱传递到真正需要钱的企业,实体经济,尤其是民营企业。这就导致了钱的错置(dislocation)。中国的银行一直在搞圈钱运动,一方面承接着来自中央银行的大量的投入,另一方面依靠其庞大的金融实力甚至权力向社会圈钱。这些银行在短时期内做到了世界最大,但它们并没有为社会提供有益的服务。
近年来中国勃兴的“影子银行”,也就是非正式金融部门.很能说明这个现象。“影子银行”包括民间融资和未能受到有效监管的银行信贷,这一块从理论上说很重要,但在实际层面,并没有发展起来。在很长时间里,这一块是受打压的。今天,尽管民间金融机构已经获得了意识形态上的合法性,在一些地方也有试点,但其发展极其缓慢。近年来“影子银行”的大发展有赖于国有银行,可也说是国有银行亲自造就出来的。国有银行因为面临诸多制度上的制约(主要是政府对利率的干预)和监管,不能随意作为,但它们也没有动机把钱投到真正需要钱的实体经济。因此,它们转而把钱放到“影子银行”这个非正式部门,这样可以逃避正式部门所面临的监管。在这个领域,国有银行制造和提供着各种所谓的“金融产品”。这些年,各方面以“金融自由化”目标来论证影子银行的理论和政策话语越来越多,也足以让人们看到国有银行在各个领域的巨大力量。不过,因为影子银行领域没有有效的监管制度,这个领域也在创造着无穷的危机。很荒唐的是,西方在华尔街危机之后,加紧了对大型银行的监管。中国似乎正相反,政府监管不仅没有延伸到国有银行在“影子银行”领域的金融活动,而且这种监管变得越来越困难。
发展民营银行
所以,“6月危机”所呈现出来的“缺钱”现象只是一个表象,这是因为钱的错置,而不是真正缺钱。中央政府希望通过收紧货币供应这个手段,来促使错置的钱从非正式部门回流到正式部门。尽管这种手段的使用,表明了有关部门促进金融改革的决心,但很难说是成功了。原因很简单,就是上面所说的,国有银行已经具备了巨大的能力,来挟持国民经济和中央政策。有关部门一旦收紧货币供应,受负面影响的首当其冲的就是需要钱的民营企业,也包括一些本来就没有竞争优势的中小型银行。很多年里,因为民营企业不能从国有银行获得金融支持,就转向了“影子银行”。尽管这个领域成本和风险巨大,民营企业别无他法。民营企业受负面影响,也是有关部门所不想看到的。因此,在暂短收紧货币供应之后,有关部门马上又放松了货币供应。
“6月危机”及其结果表明,政府在利用货币政策推动改革的时候,需要考虑如何在向金融既得利益集团施加压力的同时,避免中小企业的危机。诉诸于金融(和财政)等手段来进行改革已经成为一大趋势。随着经济变得越来越复杂,中央部门所能使用的手段也越来越少。例如过去常用的人事、行政和政治手段越来越不管用。在这样的情况下,金融、货币和财政手段的使用越来越重要,因为这些是中央政府的权力。这在所有现代国家,都是一样的。但在使用这些手段时,有关部门必须意识到,中国的金融集团已经具有足够的能力来绑架政府政策,它们也会用各种方法迫使政府放弃努力。例如,它们可以通过制造实体经济危机来迫使中央就范。因此,中央政府在这样做时,要考虑如何不通过这个集团,把金融资源直接投入所需要资金的实体经济。从技术上说,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更为重要的是,“6月危机”表明中国在深化金融改革时,结构调整必须先行一步,利率自由化随后。在没有打破国有银行垄断地位、放松金融市场准入限制的情况下,利率自由化只会导致越来越多的问题,改革很可能会走向改革者原来目标的反面。例如,最近人民银行取消贷款利率下限,并不能纠正中国资金错配的问题。原因很简单,今年第一季度银行贷款中,只有11%是以低于基准利率的价格发放,而这部分借款人绝大多数都是大型国有企业。贷款利率管制取消以后,国有银行很有可能向大型国有企业,甚至地方融资平台发放更多更便宜的的资金。
实际上,在过去很多年里,中国尽管没有像西方那样的金融自由化,但总的趋势是向自由化发展的,例如政府在行使货币政策时,不再仅仅依赖数量调控,而越来越重视利率这样的价格工具。不过,这并没有在根本上改善中国的金融制度,既没有改进金融部门的效率,也没有提高金融部门防范风险的能力。在很大程度上,金融部门的效率在减小,同时也在制造更多的风险。
何谓金融市场结构调整?主要是要造就国有银行和民营银行、大型国有银行和中小型民营银行之间的平衡。就是说,需要把金融改革的重点放在培养中小银行,甚至微型银行上。这方面可以学习美国。2008年之后美国金融危机之后,大银行情势不妙,但地方中小银行则成为赢家。美国今天的经济复苏离不开众多的中小银行。中国现在的问题不是银行过小,而是过大。在“大的就是好的”、“大的就是效率”等教条指导下,中国在过去短短的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已经造就出数量极少、巨大无比但同时又是没有任何效率的国有银行来。同时,中小型民营银行没有发展起来,更不用说是微型银行了。民营银行发展不起来,早期受意识形态的制约,现在更多的是受金融结构的制约,就是国有银行的垄断地位,吸取了来自政府和社会的几乎所有经济资源。过去的经验也已经表明,要国有大银行贷款给民营中小企业不符合经济规律。国有大银行的服务对象是大型国有企业。这是中国的特殊现象,表明中国的银行远比西方的银行没有动力,来为中小企业提供贷款。所以,要深化改革,中国别无它法,只有放开民营中小型银行。等中小型民营银行发展起来之后,它们才会向中小型企业提供金融服务。同时,中国也迫切需要大力发展地方甚至社区的微型银行,为微型企业提供服务。
只有有了一个平衡的金融结构,中国才可以避免华尔街那种“过大而不能倒”的局面,中央政府的政策才不会被任何金融机构所挟持。只有到了那个时候,利率自由化才会变得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