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乡之间最森严的堤坝就是人为的户籍限制,大跃进和公社化的运动前后这个限制成为刚性(1958年1月共和国户口登记条例),城乡的迁徙戛然而止,自此两边的水位落差越来越大。
回想1978年蒙邓公开恩,下乡的知青终于盼来回城的机会时,稍早几年落户农村的城市居民及其子女却没这个“福分”。比如说,1966年前支边新疆的上海知青。
这里举一个例子,目前旅美的大陆学人中最有才华的数学家林芳华博士,就在大饥荒时期随父母回宁波老家时(1959年)
出生,他的父亲是响应解决城市粮食供应紧张的政府号召而举家返乡的。政府的承诺,国家一旦渡过难关就会让他们返回城市继续当工人,却从来就没能兑现过。林
芳华不在被允许返城之列,他是通过高考进入浙大的。当他毕业后到明尼苏达大学深造时,我的姐姐孙理恰巧是他博士班的同学。孙理务农之后坚持学习,所以能在78届的高考中脱颖而出,成为上海考生中的第三名(数理化成绩则以297分
高居榜首),可是与林芳华相比,她自认创造力远不在一个数量级上。林芳华到美国不久,在学期开始前就参加了博士资格考试并一举通过,震惊了整个学院。他的
研究成果累累,以至于拿到博士学位后三年不到,他就越级被聘为芝加哥大学的数学正教授,通常新科数学博士都还在博士后课程里熬着呢。然而,又有多少贫二代
能有林芳华的幸运,天才不被户籍埋没呢?
在《出梁庄记》里,有对钱保义——一个年仅9岁
的“贫二代”的描述,他随母亲在深圳的成衣厂生活,除了在课堂就在车间里,不时还做个小帮手。小男孩聪明伶俐可爱,唐诗背得烂熟。他之所以能在车间里逛,
还是因为他母亲自学成才,担任了老板器重的首席设计师才挣来的“特权”。“贫二代”被滞留在边远老家的极多,被称为“留守儿童”,估计不下于五千万,处境
是相当糟糕的。
我九十年代开始参加科委的“星火项目”和农业部的“扶贫办”的工作,对此状况时有所闻。2010年有机会参与在北京的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的贫困地区儿童营养项目,我曾随团去青海考察,对当地的状况感到十分震骇。基金会主任卢迈先生和许多同事凭着爱心推动了不少实事。他们的努力包括了增加留守儿童的营养,譬如每天一个蛋,每日伙食费补助2-5元,发放营养包等等,因为孩子整天只吃洋芋,缺乏基本营养,大脑发育都在趋于呆滞。其中有个毕业于清华的博士,在青海和云南贫困地区蹲点了一年多后写出的一份长篇报告,如实地反映了留守儿童的辛酸案例,令我难以忘怀。我们去学校访谈时,发觉到了初二,一个班级就只剩下不到60%的学生,不满14岁就已赶赴城市打工糊口的孩子很多。我因此敢说,前面引述的“穷二代的18条标准”
里面的第二条,
“……感到当农民工和大学生区别不大,于是勇敢地放弃高考
……”,估计还是严重不足的,事实上他们面临的两难选择是,“当农民工和中学生区别不大,于是放弃学习 ……”
这
类情况在各级政府和各界人们的关心下,近年来有了改善。上星期我应邀参加了由南方周末和平安保险公司以及多个公益团体赞助下发起的“幕天讲坛”计划,同陕
西商洛地区的乡村中小学生进行了交流。对于商州——秦国商鞅的采邑故址,我是一无所知,除了曾读过从这个山区走出来的文学家贾平凹的名篇《商州记事》。不
过短短两天的考察,给了我不少惊喜和信心,那里的校舍盖得颇有水准,操场和图书馆也都宽敞。我们与同学们的交谈得到了他们热忱的响应,从孩子踊跃的提问和
递上的字条,看出他们的心态还是相当健康积极的。孩子追寻的答案,多半集中在“怎样同父母沟通”、“读书有什么用”、“成绩跟不上该怎么办”、“如何实现
自己的理想”之类,和城里的学童有着同样的困扰。但是他们
的机会更少,前景更迷茫。更艰难的是,孩子中有很大的比例,父母至少有一方不能在身边照应,自幼缺失亲情带来的痛楚是城里的孩子难以想象的。
我
们也问了教员的待遇,薪资是否能按期发,发觉情况颇有改进,尤其是贫二代学生得到政府的照顾,比三年前我在青海得到的印象强多了。每天一顿免费的“营养早
餐”,价值是四块半,由城镇的中心厨房配送;午餐(对困难家庭的学生免费供应)材质充实,我们还在学校的食堂里和同学一起吃了;学生的书本和杂费也给免
了,对孩子们实在是不小的帮助和鼓励。回西安后我们又同从农村考出来的大学生们座谈,其中有不少曾是“留守儿童”。在勉励之余,我不由得期冀,他们之中能
不断走出象贾平凹这样有作为的人才来。
若是我们的发展还得依赖贫二代的一双手,如同他们被透支使用的父母辈那样凭苦干,而不是靠他们的脑、技能、创造力,中国现代化的前景是不容乐观的。因此不得不说,新一轮的城镇化显然必须面对这样一个严峻的事实,要是
“新
生代农民工”在父辈加速折旧之后,无法替代他们来支撑生产的话,别说中国经济的持续健康成长没有可能,维持社会的稳定都会大成问题。“新生代”如果不能够
掌握更高的技能和知识,来弥补比贫一代大为缩了水的人数规模,中国产业结构和技术升级的依托又在哪里?而舎此而外,中国的经济和社会赖以持续成长的城镇化,如果还是不能突破户籍限制,基础和目标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