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西貢富家 赤化後成難民 輾轉來美
問:聽您的口氣,似乎很懷念從前在越南的日子?
謝明華答:是的,我在西貢出生,童年生活十分快樂。父親謝祥是成功的房地產開發商,手下有數百名工人,蓋了很多房子。母親陳秀卿開珠寶店,她很獨立聰明、有遠見,只是當時沒機會上大學。如果活在這個時代,一定是很有成就的職場女強人。
我家有兄弟姊妹八人,外祖父母跟我們同住,連同爸媽總12人,另外還有奶媽跟兩個傭人。我們住的房子很大,三個哥哥每人都單獨住一層樓。他們經常邀請同學來家裡住,二哥上大學後,還讓同學在家裡長住,幫他們節省宿舍費。
我媽很大方好客,哥哥的同學來住,她都當自己的孩子照顧。我還記得,每天吃飯大概都有25人到30人左右。廚房從早到晚整天不停火,開飯都是三桌。我媽愛做甜點,哥哥的同學都叫她「甜媽媽」。我跟姊姊也為哥哥那些同學每人取個綽號,很好玩。
我媽很有愛心,經常抽空帶我們到孤兒院、難民營分送糧食衣物。每次回程時,經過玉米、西瓜、番薯、竹筍產地,她會付錢買下整片田地的農產品。越南是小農制,那些田都不大。我們小孩子就跑進田裡,將農作物收割一空,塞滿了小貨車。我們只好躺在糧食水果上,一路顛回家。那樣的日子,到現在回想起來,都還覺得其樂無窮。
問:當時戰爭還沒開始?
答:其實我出生時,越戰已經開打,但是還沒打到西貢。我八歲時才第一次嘗到戰爭的滋味。
我還記得,北越是在夜裡攻打我們住的那一區,槍砲、直升機、炸彈,轟隆作響,夜空都被砲火照亮。我年紀最小,奶媽跟工人將我從二樓拉到一樓,藏在床底下,其他人全趴在地上。第二天早上一看,對面的房子一排全燒毀。我們家的門與屋頂也都被砲彈打壞,不能住了。
我跟四姊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爸媽當天就讓我們跟媽媽的好友一起住到鄉下別墅,其他兄姐也分散到朋友親戚家。那棟別墅很美,傍著一條河。可是我跟四姊每到夕陽西下時,就手牽手到河邊哭著要爸媽。幾個星期後,媽媽的好友實在受不了,就把我們送回爸媽身邊。
這樣全家又團聚,住到我們另一棟房子裡。大哥被徵召從軍,二哥因為考上西貢大學免當兵。二哥的同學朋友好多人都住在我家,有時軍警晚上來搜查,他們就要趕快躲起來,免得被抓去當兵。
這些年輕人後來有的得了精神病,跳樓自殺。也有的生病不敢看醫生,就病死了。還有一個我哥的同學,長得很帥,我們叫他「英俊哥」。他隨空軍到美國受訓,回越南一個月後駕機被炸,就這樣死了。我一個舅舅去當兵,也死在戰場上。當時看到這麼多年輕男子送死,使我心裡對越共充滿痛恨。
適應美國生活 讀書兼助家計 打兩份工
問:越南整個赤化,是在1975年。可是妳是1979年才來美國?
答:越南赤化時,家裡有三張飛機票,可是沒有一個人想離開。因為爸媽二戰期間離開中國後,再也沒機會回去。所以我們一家都不希望離開越南後,也會回不去。
直到1977、78年間,越南跟中國關係惡化,華人在越南處境很困難。爸媽的生意都被關閉,有錢也買不到食物。有時靠朋友偷偷送來食物,有時可用金子買糧食。家裡的傭人全離開了,兄長都曾經被送去改造。
這時媽媽開始安排偷渡,最後帶著八個孩子上船。爸爸留在越南,萬一偷渡不成有個照應。外公外婆年紀大了,沒跟我們一起走。一年後,爸爸也偷渡出來,但外公外婆還是留在越南。
問:偷渡情形如何?
答:很難過。一起偷渡的有48人,被安排在貨船底艙,跟動物同處。味道,暈船嘔吐更厲害。大哥的女兒那時才一歲多,必須餵她吃安眠藥,以免她哭鬧。
七天後漂到一座印尼小島,但不讓我們上岸。第二座小島給我們水,叫我們離開。14天後到印尼的第三座島,印尼政府的客船載我們到難民營。在難民營住了六個月,我們被通知可以到美國,就全都來了。只有大哥選擇到澳洲,不過他後來也來到北加州,跟我們住得不遠。
問:到美國如何適應新生活?
答:一開始很困難,我們兩手空空,不懂英語,我唯一的「財產」是兩套換洗衣物跟一雙鞋。教會安排我們住在柏克萊,住處只有一張沙發,沒床沒被子。那時是2月,天氣很冷,張嘴哈氣盡冒白煙。我們連怎麼開暖氣都不曉得,因為在越南從沒用過。住下來之後,我們到處撿家具。
從未進過廚房的哥哥去餐館打工。以前在越南生活像公主一樣的大姊,每天換三班公車幫人家看孩子。二姊到工廠打工,三姊、四姊和我進了東灣Albany高中。但是每天上學前,我們三個一起去送報,送完才上學。周末我們就為人打掃房子,我學會很多清潔房子的技巧。求學期間,我一直都打兩份工。
後來兄姊在聖拉菲找到珠寶工廠的工作,四個人早上五點出門,轉三趟車去同一家工廠上班。兩年後買了一輛舊車才一起開車上班。我常感遺憾,兄姊來美國忙著打工糊口,沒有時間上學,直到現在都沒機會從事符合興趣的工作。我也很擔心將來他們退休後,醫療保險不夠理想。我覺得美國雖然提供很多機會,但並不是天堂。對移民而言,想要達成理想,最好的辦法還是先好好求學。
把握求學機會 畢業成輔導員 助亞裔生
問:談談妳的求學之路?
答:我們三個有機會上學的姊妹都很用功,我進入柏克萊加大,功課很重。但我知道,一定要在四年內拚命念完,畢業找工作。我在越南時最喜歡文學,但為了好就業,我在柏克萊讀社工與亞美研究雙學士,畢業後開始做社會工作。老闆告訴我,做社工最好有碩士學位,所以我一面做全職工作,一面在舊金山州大選課。有一次老師跟我說,舊金山市大有份招募學生的半職工作,我就去應徵。
問:從此進入舊金山市大工作?
答:是的,第二年我改任全職學生顧問,輔導學生選課、規畫生涯、申請獎助學金等,一做14年。因為從社工轉換跑道,我到舊金山大學攻讀教育博士。
後來我在市大成立了亞裔學生輔導中心。因為我發現,市大亞裔學生占38%,但每年都有逾千名以上成績欠佳,跟亞裔學生都很會念書的刻板印象不同。這些亞裔學生多半來自低收入家庭或單親家庭,不能專心求學。
我也發現,在美國長大的亞裔學生可能因為太被保護,往往沒有亞洲來的留學生用功。舊金山市大原來已有為西語裔與非裔學生設的輔導中心,我認為也應該設亞裔學生輔導中心。因為我提出具體數據與事實,校長和校董會都支持,並撥出預算,讓我擔任主任。
問:當時您就展現出領導特質?
答:(笑)我是家中老么,從小備受父母兄姊寵愛。所以我很勇於爭取,努力表達意見。很多亞裔在職場上或者在會議中,都很謙虛不講話。這樣人家會看不到,就算坐在對面,也不會正視你。
亞裔學生輔導中心一開始只有我跟一名輔導員,三年後增加到四名輔導員,還有我跟秘書。過去六年內,得到華府「亞太美籍學生獎學金基金會」將近60萬元的獎學金,鼓勵我們的亞裔學生。今年10月將舉行十周年慶祝大會。
耕耘華埠多年 獲委任分校長 服務社會
問:後來如何當上華埠分校校長?
答:我在亞裔學生輔導中心擔任主任五年後,升任學校教務長。兩年後華埠分校校長出缺,全美40多人申請,我很幸運得到校長與副校長的信任。
當時華埠分校還在舊的校區,我上任後才遷到現在的華埠分校新大樓。現在的大樓是華裔社區數十年努力的成果,我也曾參與爭取,跟華埠社區領袖都熟識,他們也覺得我很適合擔任華埠分校校長。
其實以前我從未想過這個職位,最早做社工時,我以為一輩子都會做輔導工作。後來進了市大,在總校做了20多年。我想只能說,當機會來臨時,生命中總有貴人相助。
問:華埠分校新大樓落成後,卻傳出認證委員會要取消舊金山市大的認證資格,當時對您的新職一定是很大的挑戰?
答:幸好是在新大樓完工後才收到通知。如果是在落成前就有認證資格問題,可能就不會蓋完。其實我們的教學一直都保持水準,認證委員會批評的是財務與管理方面。
很感謝社區領袖與市府一直支持我們,沒有他們的支持,市民就不會來上課,那我們早就倒了。我有信心、社區領袖也對我們有信心,相信市大一定會改進,達到認證委員會的要求。
我也要說,認證委員會的決定讓我們的老師很委屈。很多人認真教學二三十年,貢獻這麼長的時間,沒想過要到別的學校任教。突然間要取消我們的認證資格,並不是老師的問題。老師們就覺得:「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
問:市大認證問題,對您的工作有什麼樣的衝擊?
答:針對認證委員會對管理方面的批評,校方做大幅度的人事調動。50多名行政主管60%都換新人。
我現在每天都會想到認證問題,為了保護社區,繼續辦學,我要鼓勵老師有信心教書,工作人員繼續負責,維持校園的安全與清潔。我跟社區也保持很好的合作關係,很多社區機構會介紹學生來上課。我將自己的角色定義為「社會服務者」,雖然已不再從事社工,但仍在教育界服務社會。
受惠母親遠見 通曉五種語言 同事佩服
問:我聽到一位工作人員談起,很佩服您會說多種語言?
答:這是來自我母親的遠見,從小送我們上中越雙語學校,我們在學校學的華語是普通話,可是跟同學朋友都講廣東話。回到家跟外公和父母講潮州話,跟外婆講越南話。來美國又學英語,所以我會講五種語言。
問:可否談談您的家庭生活?
答:我的父母都已過世,外公外婆也在越南過世。母親生前最痛苦的,就是沒能將外公外婆接出來。我一直未婚,兄姊也有三人沒結婚。我們都住東灣,感情很好,也互相照顧。我想,年輕時經歷戰火與逃難,潛意識讓我們不想成家養育下一代。戰火一秒鐘所摧毀的,可能要數百年才能復原。但生命被奪走,就永遠無法復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