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一領導的洛克斐勒大學艾倫戴蒙德愛滋病研究中心發現為猴子注射長效型愛滋病藥物,可對病毒產生連續數周的防禦力。(取材自網路)
研究「雞尾酒療法」治療愛滋病的何大一,被時代雜誌(TIME)選為1996年年度風雲人物,並登上該雜誌封面。(翻攝自時代雜誌)
電子顯微鏡照片顯示人類免疫T細胞(藍色)遭愛滋病毒(黃色)感染的狀況。(美聯社)
雞尾酒療法創始人何大一在愛倫戴蒙愛滋病研究中心暢談最新研究成果。(許振輝/攝影)
何大一在1996年獲選為時代雜誌年度風雲人物,2001年獲柯林頓總統頒「總統公民獎章」,37歲就領導「愛倫戴蒙愛滋病研究中心」至今,今年初還在「科學」雜誌發表備受矚目的新HIV預防藥物「GSK 744LA」。他與柯林頓 總統2003年一起訪問中國大陸,帶動改變了中國愛滋病防治政策,這是何大一在非科學領域最大的成就之一。
問:從1980年代到現在,有什麼階段性進程的意義?
答:我這十幾年來都是研究預防,當然也有做疫苗的工作,但沒有成功,跟其他科學家一樣,大家花很多時間、人力、錢,都做不出來。疫苗仍是很重要的科學計畫,當然政府需要繼續支持。可是我們很了解,假使沒有好的疫苗研究出來,一定要想變通方法,所以要用別的方法來做預防工作。
最近這五、六年來我們有兩個預防的計畫,第一個是抗體工程(antibody engineer),本來用抗體對付HIV病毒效果不是那麼好,可是我們現在已有辦法把幾個抗體取出,改變成比較好的抗體來對抗HIV。我們得到蓋茲基金會的一筆經費來研究,做出好幾個抗體,很有希望。
今年3月我們在科學雜誌發表預防藥「GSK 744LA」,是跟製藥公司葛蘭素史克(GSK)合作,在獼猴身上做實驗,可讓獼猴三個月內不全不受HIV病毒入侵,效果很好,正在做第二期臨床實驗。我在北京也在討論怎麼跟GSK合作,並跟中國的醫生和科學家討論怎麼用這種藥來做第三期實驗,看效果好不好,特別是預防男男同性戀感染HIV病毒,他們的感染率還是很高,這會是個很大的計畫。
問:1996年時代雜誌選你為年度風雲人物,對你的人生是不是個里程碑?
答:1996年我們工作團隊研發出雞尾酒療法,效果很好,可以控制病毒,使病人不會死亡,只是需要持續用藥。有了這些成果,我們開始研究怎麼把藥送到別的地方,不是美國才有。
台灣早在1997或1998年就開始採用,但在非洲較窮的國家,到2005年之後才有很多病人採用。中國大陸到2002年都還沒用,所以我們那年去大陸展開小規模計畫,在雲南展治療80個愛滋病人,效果和美國差不多,慢慢開始大陸才使用抗愛滋病藥物。
獲選風雲人物完全是意料之外。我知道時代雜誌報導我們的工作,那年愛滋病研究又非常重要,這部分並非讓人驚訝,但登上時代雜誌封面是從沒想過。就我所知,通常能登上的多是大眾熟知的面孔如總統或其他領袖,我想時代雜誌是想要做出宣言,從傳統上由政治家獲選,轉為表揚其他領域有傑出貢獻者。
當然,成為風雲人物對我的人生有重大影響,給我聲望、地位,以及責任。尤其責任變得很沉重,忽然之間,談到愛滋病,我就是發言人。以前要來採訪,我可以說不,被推到浪尖後,你就有責任要面對,我盡力在履行這責任。
問:在2001年總統公民獎狀上,柯林頓表揚你研發出具「突破性」的雞尾酒療法,「以蛋白酶抑制劑,結合標準治療法,使成千上萬的愛滋病患能活得更久、更健康」。在雞尾酒療法出現前,治療方法為何?
答:在1996年以前,99%的病人過了一段時間就會死亡,現在有治療的病人很少會死,在美國、歐洲、日本、中國、台灣等都是。非洲現在也有幾百萬愛滋病患者接受治療,效果很好,是靠歐美等有錢國家協助,以及聯合國愛滋病規畫署(UNAIDS)拿出很多錢幫忙,還有比爾與美琳達蓋茲基金會捐出大筆錢支持愛滋病治療。
問:愛滋病患者是採用你們研發的藥嗎?
答:雞尾酒療法的藥物是藥廠依照我們團隊研究出的配方生產,當然過去18年來有很多新藥推出,效果好、副作用又少,進步很多,只是製藥基本的原則沒有變。
問:愛滋病現在是控制住了,但仍然沒有辦法徹底治療?
答:對,但愛滋病已從一個致命疾病(deadly disease)變成可控制疾病(manageable disease)。
問:你最出名的病人是NBA明星籃球員魔術強生(Magic Johnson),跟這位名人有沒有私人情誼?
答:從1991年我還沒出名時,他就是我的病人。他的HIV陽性是我們醫院檢測出來,第一位看他的愛滋病專家也是我,特別搭機去看他,所以我們是20多年的朋友。當然,一年沒見幾次,但他的狀態很好,是愛滋病患的模範。
很多抗愛滋病的工作他也會幫忙,除了捐錢,他是最重要的愛滋病發言人。我跟柯林頓去中國以後,了解中國需要做很多愛滋病的公共訊息傳播,我就透過魔術強生和姚明來宣傳,他們在中國的影響很大。另外,其他好處是我去看NBA看比賽也有很多優惠。
問:現在兩岸在預防HIV病毒的研究進展如何?
答:兩岸的科學家都有很多研究和交流,台灣在治療上研究比較長的時間,HIV感染率也沒有像中國大陸那麼高。台灣有一段時間在南部,如台南和高雄,HIV感染病例都是吸毒者,可是這幾年來跟中國大陸一樣,都是男男同性戀。
中國大陸的愛滋病情況變化比較大,開始是從雲南,都是吸海洛因的人感染HIV病毒,所以雲南的病例最多,從1988、1989年開始爆發。河南的HIV疫情要慢一點,大概是1990年代初期,主要原因是賣血,不衛生的賣血過程在一段時間造成HIV擴散得很厲害。我也去了河南好幾次,看到愛滋病村,情況真的很慘,跟非洲差不多。
賣血的過程現在已經衛生很多,新的HIV感染病例就比較少了,加上賣血感染者大部分是農民,不會到處跑,性關係也不像都會區男同性戀那麼複雜,所以控制病毒傳染率不是個大問題。
近年來河南的情況好多了,當然那裡還是有很多病人需要治療,可是現在中國大陸跟台灣一樣,最大問題是男同性戀的HIV傳染率很高。假如說有100位男同性戀,追蹤一年,在台灣有兩、三位會檢驗出HIV陽性,可在中國大陸,平均在大城市100位男同性戀有六個會是HIV陽性。
最近我們在北京、瀋陽作一些統計,有些地方的感染HIV比率高達10%或12%,擴散得很厲害,而這只是追蹤一年。
問:全世界研究愛滋病的團隊,努力方向哪些是共同的,又有哪些方法不一樣?
答:每個科學家都有自己的想法,可是大方向都一樣。要做疫苗,技術都很相似。我們做的抗體工作跟別人比較不同,現在長效藥的結果出來了,很多公司都想做,但我們已經做了三、四年,這方面是愈來愈熱門。
問:你談到需要長期投資研究,就你個人而言,過去這麼多年來拿到的經費是否都很穩定?
答:當然是很不簡單,從2008年金融風暴以後,美國國家衛生總署(NIH)的經費維持不變或減少,很緊張。我們這個單位的經費還不錯,是靠NIH、蓋茲基金會以及其他的基金會、公司合作。
問:你談到NIH的資金萎縮的非常厲害,蓋茲基金會給你的經費有多少、多久?
答:大概有七年的時間,蓋茲基金會至少給我們3000萬元。
問:台灣尋找愛滋病藥物需要很多投資,生技企業要去台灣投資時候,都會談到宇昌案。在生物科技開發領域,投入經費都會面對很多不確定性,撇開政治,要怎麼看宇昌生技的投資?
答:我必須說清楚,毫無疑問,生技和醫療領域會是未來100、200年最重要的產業之一,台灣在這領域很需要扮演角色。台灣在半導體、IT等方面都有很傑出的貢獻,不過台灣若要繼續前進,而生技和醫療將會是占主導地位的產業。
十年前台灣可以買下現在表現很好的公司。也有人在想如何複製半導體業的成功,運用在生技業。但與其一口氣建立整個產業,不如一次開發一家公司。我過去15年總對那些思考競爭策略的人說,你一次就打造一家公司,需要一個模範來領導產業,所以我參與創立宇昌生技公司(後改名為中裕新藥)。
宇昌有很大一部分是政府投資,但政府當成政治工具,想要扼殺宇昌。為什麼台灣政府想要殺掉自己投資上億元的公司?當時公司的股價高達數億元!政府竟然毀掉它?
我不希望談政治,選邊站對我也沒好處,無論是藍或綠、海峽的這岸或那岸,這會傷害我身為科學家的工作。在美國也很泛政治,但某些核心利益是不會被扯進政治,如科學家、私人企業很少會像宇昌案這樣被牽累,我想這是民主成熟化的過程。對於一個年輕的民主國家,需要花時間了解所做對國民有害,我蠻能理解的。當然我相信民主,想起我小時候的台灣,對於目前的進步是很滿意。
問:台灣的半導體業有張忠謀這些先驅在領導,或很多美國念完書的人回國貢獻。但在生技業,台灣到底有沒有能力進場?
答:我認為台灣有優勢,生技業需要很多錢,台灣也有很多現金,問題是在願不願意冒風險。生技很燒錢,卻只有一點回報。
台灣也有很好的商業實務,透明度和開放度比中國大陸更高,甚至比香港和新加坡更佳。同時與大陸的關係也愈來愈穩定,打入大陸市場比其他國家更有優勢。
問題在這個只有2300萬人口的島上,生技業優秀人才夠不夠多。你可以辯論說在電機業,從60到80年代有很多人出國留學後返台。但現在台灣年輕科學家出國訓練的人數大不如前。可以理解,台灣現在環境比以前好太多,留在台灣的發展機會也不錯,很多人不需要出來。然而,在最尖端的領域,你還是需要出國來親自體驗。台灣這部分出國的比率愈來愈小,因此與大陸競爭的難度就更大。大陸也有錢、有龐大市場、還有更多受過訓練的人才。
問:大陸也有雄心投入生技嗎?
答:是啊,就跟台灣一樣。如果你看大陸製藥業的大企業,如無錫藥明康德生技公司(WuXi App Tec),它已經在紐約證券交易所上市好幾年了,每個大藥廠都和它簽有合約製藥,使它掌控藥物的化學製造。很多令人雀躍的新藥,例如美國西岸的生技公司Gilead開發出B型肝炎藥,成效卓越,其化學製造大都是藥明康德包辦。
藥明康德幾年前進入生物領域,在生物部門有800人的規模,很快就會飆升到上千人。不少公司也都不斷擴張,如華大基因(Beijing Genomics Institute),它本來在北京,現在總部在深圳,它擁有全球最大基因組研究中心。台灣必須要留意這些公司,有些公司可以支付相當於美國的薪水,聘請來美國留學的台灣學生,而台灣給所有傑出人才薪資的結構又大有問題。
問:為什麼生技產業只有美國算成功,日本、或德國都跟不上?
答:因為美國最早起步,其他國家要很長時間趕上。另一方面是投資者很不同,美國投資者比較敢冒險,他們知道投資500萬美元,有九成機率會不見影子,因此他們會多角化投資,只要有一個成功就行,可得到豐厚回報。很多基金和投資者不願冒這風險,傾向在成熟階段(last-stage)進入,成果更可確定,但不會有大突破。
前總統柯林頓(左)與何大一1998年獲邀在麻省理工學院畢業典禮致辭。(Getty Images)
問:你是12歲來到美國,你這一輩人與父親那一代人的研究工作有何不同?
答:我爸爸是1947年從中國大陸到台灣,他本是浙江大學學生,可是學校從杭州搬到貴州。他1947年畢業,本來是坐船跟朋友到台灣玩,到了那裡,有人說宜蘭有學校需要他,就留了下來。後來彰化女中邀請他去教書,去了一年,知道大陸的情況,要回去很困難,所以只好留在台灣。後來他碰到我母親,是他在彰化女中的學生,我是1952年出生。過一段時間,他到美國好幾個地方讀研究所,從1957到1965年八年時間我們沒有見面。
我父親那一代完全就是中國人。我是在台灣環境長大,了解中國文化、習俗,但我來得夠早,很容易融入美國風俗文化,我很OK同時擁有兩種文化,只是在一段時間,約10、15年都沒有用中文,小時後我們家也只說台灣話。我父親學會了說台灣話,我的外婆也只會說台灣話,我們就夾雜台灣話和英文,很少講國語。
問:柯林頓總統2001年頒給你總統公民獎章,對於一位移民而言,這是否代表美國夢的實現,對你有什麼意義?
答:我引以為榮,總統公民獎章被視為是美國能拿到最高的榮譽,我也拿到過其他獎,最早是在1991年得到的是德國最高醫學獎Ernst Jung Prize。去年泰國頒給我麥西鐸王子獎(Prince Mahidol Award),或許其他國家的人或許不知道這是什麼,但在泰國是件大事,表揚我們對當地醫療的傑出貢獻。
總統公民獎章讓我認識柯林頓,我們2003年一起去中國大陸,帶來巨大改變,改變了中國愛滋病政策是我在非科學領域最大的成就之一。
另外,我已經拿了12個榮譽學位,又在香港城市大學獲頒榮譽博士學位。這些都很棒,但不是我所追求的。對科學家而言,能受到美國國家科學院、台灣中研院,或中國工程院院士的認可,自有其特定意義。
最終是內在自我滿足,知道自己有哪些成就。就算我明天就離世了,這些影響還是會存在。就以外在獎勵來說,最感到歡喜的,是我在飛機上辦公、讀書時,有陌生人跑來說,「謝謝你,何博士,你的工作對我的人生有非凡的意義」。我雖不認識他,但無限感恩,你也會對工作與成就感到欣慰。
問:回顧你這輩子投入防治愛滋病的歷程,你會不會覺得自己走對路?
答:毫無疑問,我非常幸運。我若不那麼早就給愛滋病患看診而產生好奇,或許會投入其它領域,可能就不會這麼成功,我不知道。機運在每個人的人生都扮演關鍵角色,就這點來說我很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