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是个笨拙的人。开口说话,习惯了直来直往。内心不快,就沉着脸,缄默不语。见到不入眼的人事,免不了要几句喷。最多也就是不予置评,或者转身就走。矫饰和文过,实在不喜欢,也不擅长。惟独在写作的时候,内心的款曲才会涉及分寸之间的藏匿与吐露。
很长时间里,我以此为傲,认定执拗关乎一贯的尊严、与俗世的对抗乃至人际之间的区分。可最近,却日益明白,如是种种,不过是另一番成长中的拧巴。
本质上,你我并无不同。大家都有病的时代,我们总是试图证明自己的独到之处。为了避免泯然众人,单单从站姿上,我们就没打算与假想出来的那个庸俗、无聊甚至丑恶的现实世界和解。
如果有心梳理近来公共讨论的热点,从庞麦郎的报道争议、姚贝娜引出的花式喷记者,再到余秀华背后关于脑瘫、农民与诗歌的种种附会,其实挺叫人疲惫。焦灼之处在于,大量的自我剖白背后,都有一种质疑他者的峻急,却不见设身处地或是退而旁观的恳切。
说庞麦郎,“以笔杀人”的论调言之凿凿,不过是另一番“以笔杀记者”。可不少支持记者的,通篇戾气,也就差了一句“道德帝滚粗”。由姚贝娜引出的新闻伦理之争,真相未明之前,扣帽子的队伍已络绎不绝。
到余秀华这里,不绝的口水也形同海潮。太多人转向对脑瘫和农村背景的移情,却忽略了同情身后的自以为是。即便诗人和诗评圈,毁誉之间,也都跳脱了诗歌的范畴。鲜见有人分析余秀华的诗歌源流和阅读经验。想来也不难理解,这有多少传播的爆点,又怎见得一己的温存?
因为工作的缘故,在豆瓣上刷新片的评价。讲中国美食的纪录片,还未曾上映,大量一星已经高悬。低分的理由是,为中国食品工业洗地,“让屁民忘了苏丹红和三聚氰胺”。素日在知乎答点问题,也看惯了太多张口就来的回复。说到底,言说的姿态,早已大于内容本身。
每个人都有15分钟的成名时间,以及远胜于此的成名渴望。支持这份野心的,或者正是自诩和旁人不同。
可实际上,跟自我的比照,才是更切实的人生主题。因为,以旁人为参考坐标,非但未有竟时,也容易迷失自己。
又要举李宗盛的例子。他有一篇文章叫《沉默的人》。里边写道:
我一直是学习成绩很差的孩子,在初三那年还答不出(a+b)的平方是啥。高中考了两次皆名落孙山。我清楚地记得我母亲在做晚饭时知道她的独子再次落榜时的失落无言。我的分数只勉强能让我离家好远去念工专。挣扎七年不断重修学分想的是给家里一个交代,而这个努力最终是徒劳的。
在我成长的青春岁月,学生生涯的十六年当中,一直是受挫的,因为我一直被告知:李宗盛你很差劲,你不会有出息。每次回头想想,仍然觉得那是一段很可怕的经历。
当所有的迹象都显示我将是一个失败的人时,我选择沉默,因为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失败的人是没有说话的权利的,当然也不会有人愿意聆听。
我没有能力成为别人想要的样子,所以我只能选择做自己。我开始去想像一个自己的样子,一个我自己会接受、喜欢的李宗盛的样子。这成了我工专七年最要紧的事。
因为孤独,所以渐渐成为一个有很多机会远远地观察打量别人的我。因为很少有机会加入热闹的群体,所以能更专心去完成自己心中的那个我。
也许是因为纳闷为何女生都不太理睬我,我开始窥探她们的心思。并且发现从这个角度去了解女生,更有意思。
也大约是那段时间,我开始弹琴。
我一股脑儿地把心里话跟琴说,然后我吃惊地发现外面的世界开始听我说话。
引用旨在说明,不断向内心沉潜、开掘,亦是一种表达。这种呈现的立足点是,如是我闻、如是我言,而非如是我有别于他者。
当我们的言辞值得被聆听甚至记取,世界定会洞开一扇大门。
讲这些,主要为了自省自勉,其次与你们分享。前些日子翻书欣有得,一击即中:
莱辛说,所谓人的成长,其实是“不断发现个人独特的经历原来都只是人类普遍经验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