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年仍需睡个好觉》刊出了上篇,激起人们兴趣,不少朋友问起了各样问题。大脑是个小宇宙,功能极为复杂,内容可能比外界的大宇宙更其丰富。即便是最基本的功能,比如说,痛觉是怎样形成的,我们其实都不甚了了,睡眠也是一种。拜现代科技之赐,人类终于有机会可以深入人脑这个堡垒,一窥其堂奥了。对于睡眠的机制和功效,尽管探索还很粗浅,科学家基本上形成了一些结论,这里仅举几例。
· 睡眠时大脑是否在休息,如通常以为的那样? 错。以大脑的能耗来测度,思考奋发之际,大脑对血氧的消耗可以达到全身的40%以上,即使在睡眠状态,大脑的能耗仍在20-30%。这和人的肌体大不相同,静卧时这部分的能耗可以降低到十分之一。睡眠时大脑仍在紧张地劳作,无休无止。所以对死亡的现代界定,是“脑死”而非心脏停止跳动。脑力劳动的确是人最基本的劳动,不必以流汗为特征,更不为“脑力劳动者”所特有。至于大脑进入睡眠后究竟在干些什么,现代研究已经表明,是在紧张地清洗,排除杂秽和毒素。长期缺乏睡眠,人的情绪心智会错乱;不让人睡眠,(譬如现代考问犯人的招术,)甚至迫使他脑死。单是清洗工作怎么要消耗我们如此多的能量?可见睡眠还完成了其他的重大功能。科学家推测,包括把脑神经重新联接、记忆重新整顿,等等。所以说,大脑从睡眠得到的是“休整”,以利次日的“再战”;
· 我们是不是有时做梦,有时不做?不是的。每个人每晚都做梦,只是很小部分突入到意识层面,被回忆起来。脑神经网络的重排和记忆的重整多半是在“后台”进行的,这给人以启示,我们是不是可以把一些困难的“功课”交付睡眠中的大脑去做呢?回答是可行的。本篇的原意,就在于讨论一些伟大人物的卓越成就,他们是如何善用和巧用睡眠,来强化和促成其创作能力的。有一个点子,前沿的科研正设法在验证的,是把一些复杂的问题,比如难记住的外语词汇,难解的数学推导,令人头痛的问题和事项,在睡眠前提交给大脑去处理,充足睡眠后它们的解决很可能就变得轻松容易了许多。怎样调度“无意识”或“潜意识”来替你解决问题,是有创造力的杰出人士常用的办法,前面已举例,达利、爱迪生、凯库勒和图灵他们正是这样做的;
· 人们能否随意调整睡眠时间,长度或者时段?不能够,至少极为困难。成年以后,常人每天需要7至9小时睡眠,平均7个半小时,终身如此。至于时段,是不超过午夜到次晨六点,睡眠的效果最佳。这适用于所有的人群。越洋飞行后倒时差是挺痛苦的事,不过调整过来之后,你还是得按当地的这个时段来睡眠。大脑节制的生物钟,总是得瞄准太阳即日照的规律来作息的。这也说明,人们几乎不能适应干“大夜班”,可能的话尽量避免。换句话说,“夜班费”是不能补偿睡眠透支的。透支这个睡眠“黄金时段”是高利贷,想想透支一小时你得用几个小时来补?偶尔为之或许还能凑合,长期这么干肯定不智;
· 人越老需要的睡眠时间是否越少?不是。上面已有说明,这里再强调一下。上了年岁,不容易长睡,但白天会打盹。好的办法是分数次来睡眠——西人所说的“猫打盹”(cat nap),对老龄蛮实用的。我们在《马年睡个好觉》提到过了,丘吉尔年届七十,在希特勒悍然入侵波兰的当口临危受命,他是怎么挺过公务剧繁的五年时间的?就是靠每天数次的“猫睡”。其实每次少至20分钟,长不超出一个小时,一次不够,两次足矣。老人精力不济、记忆涣散的疲态就可以对付了。丘吉尔还有一招,他的名言“我能坐的场合就不站着,能躺下的时候就不坐着”,似乎也值得仿效。当然还有运动,对年长者同样不可缺少,下文里我们还会谈到;
· 睡不着时闭眼静卧能否代替睡眠?不能。也许能保持你一些精力减低一点能耗,不过大脑休整的充分实现,要靠真正的睡眠来完成其功能。睡眠失调问题需要认真对待。睡眠不良固然有压力、紧张、心理问题的因素,但还有其他原因,往往要靠诊治,不然是不会轻易消失的。同时,坚持运动操练会有很大的帮助,这也是我们了解有创造力的人的作息时间,同时也注意他们的散步活动的原因。
我开始注意睡眠在创新方面的功用,认为它是许多卓越人物的创造力之所以充沛的一个关键要素,还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九十年代中的一个暑期我到华府开会,和家人一同去佛吉尼亚州,朝拜了美国开国元勋、第三任总统杰弗逊的故居。在那里我们有了不少小发现(譬如杰弗森在黑奴及其释放的所言所行)。杰弗森是个文艺复兴期式的人物,多才多艺,创意非凡。他亲自设计并建筑的坐落在蒙蒂切洛庄园的大宅子里,陈列着多彩多姿的展品。一进大门就可看到一个大计时器,利用门的开合带来的动能势能的转换来驱动的。观览这位伟人的许多藏书、图籍、器具、望远镜时,我八岁的儿子和讲解员有很多互动问答。临了出门,讲解员指着杰弗森手制的计时器上的几个标记,说杰弗逊起得极早,清晨三、四点就开始骑马巡视庄园,睡得也很早,通常七点钟就眠。大家都很惊奇,儿子于是问她,难道他不需要在晚上读书做功课,这样一个博学多产的大学问家?那位女士反问孩子,你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吗?我孩子答不出,参观的人谁也没答对。她说是为了节能。即使对杰弗森这样的有钱人,当时仍需要节省蜡烛照明的开支。
难怪古人(譬如诗仙李白)把“秉烛夜游”看成是人生的一大乐事,梦寐以求地想往。然而在眼下,人们秉灯夜游不但不是难事,若是不秉一个iPhone、iPAD之类的,还真的难以成眠呢。爱迪生发明电灯泡和推出发电输电系统之先,前人的作息和我们大不相同,他们必须仰赖自然光照来安排起居。有了人为的能源和光源后,人的生活方式和活动范围才拓展开来。一个不好的后果,是大为侵削了睡眠领域:千百万年演化而来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物钟遭到扭曲,睡眠不足、睡眠失序的现代病越来越严重。据美国睡眠协会的年度报告,电子小玩意对睡眠有相当可观的的杀伤力。从一个指标,即卧室里有没有电视、计算机、iPAD、智能手机之类的来看,人们的平均睡眠时间就缩短了一小时,从8.3减少到7.3个小时。
让我们继续谈创造性个人的作息安排,先看几个音乐家,再来讨论作家的。
莫扎特和贝多芬,人类音乐史上的两座丰碑,虽然做着同样的梦,创作和作息的风格可是旨趣大异。若是你有机会看到两人的手稿,就能明白他们的创作心路有着非常不同的轨迹。贝多芬的手稿再三涂改,几至面目全非;而莫扎特的原稿清朗像似复印件,一气呵成很少改动。打个比方,莫扎特的心灵如同一泓清泉,乐曲源源流淌,透剔晶莹;贝多芬的心灵有如一炉烈火,不断敲打熔冶,千锤百炼。譬如贝多芬的“欢乐颂”,短短的四句旋律,就被他酝酿了至少有二十年,才酿成了巅峰般的不朽圣曲。
而两者的生活作息却正相反对。贝多芬的生活起居颇节律有序,而莫扎特的则纷乱有如杂麻。当莫扎特的父亲到维也纳去看儿子,发现小莫的生活实在糟糕,他在家信中写道,“阿玛玖斯在维也纳生活是如此忙乱锁杂,简直无法言状。”著名电影《阿玛玖斯——莫扎特小传》里描述的老莫对小莫的活法大光其火,的确是有实据的。不过那部电影的主轴线,旁白一句,把萨利埃里——维也纳当时著名的音乐指挥家,也是贝多芬的老师——说成出于对莫扎特怀有强烈嫉妒,多方设局坑害,造成英才断送的情节,则纯属捕风捉影,是对萨氏的不实诬陷。
贝多芬清早即起身,并立即投入创作。早餐咖啡而已,不过他非常在意那杯咖啡,亲自动手准备。依照他的传记,他用60粒咖啡豆煮一杯,一粒一粒数,确保是60粒,正好不多不少。然后在书桌上工作,直到下午两、三点。其间会出门散散步。用过午餐后,贝多芬做长程步行,往往直到晚上,这对他的创意大有帮助。贝多芬的衣袋里总揣着铅笔和乐谱纸,以便随时记录不期而至的乐思。人们发现,贝多芬在维也纳气候适宜散步的时节,创造力远高于寒冷的季节。步行结束的傍晚时分,他会到小酒馆小坐,翻阅当天的报纸。有时晚上会参加聚会或上剧院。冬天一般就回家休息。他晚上基本不搞音乐了。晚饭极简单,一碗汤而已,还常常是午饭时留下的。上床挺早,不超过十点钟。
贝多芬的另一个放松自己的法子很有趣,喜欢洗自己的手,用大盆的热水反复洗。洗手时他会创意勃发,一路哼哼唱唱,仆人不解其意,此刻止不住会偷笑起来,其实大笑对耳聋的贝多芬亦无所谓。不过这类不敬的行为被看到了,贝多芬还是会发火,恨恨地骂将起来。得到创意之下,他有时会忘乎所以,水溅出来流到地板,(当时屋内没有自来水和水槽,)流到楼下,常常引起房东的不满,纠纷也就不少。
莫扎特的传记影片里对他的生活节奏颇多描写,不少应该是有依据的。据他给父亲的信里,对自己有这样的概述,“总之,我是忙得脚朝天,不得不打理的事不可胜数。”由于莫扎特生性率真,内心又高傲,得罪了不少施主——当年的艺术家不少是靠权贵们(主教和王公)来“包养”的。以莫扎特的旷世天才,竟然无法找到一个薪酬稳定的职位,沦为“自由职业者”,在维也纳的市场里打拼。莫扎特在给姐姐的信里,是这样描写自己的日常生活的,“我一早起床,六点钟梳洗完毕,七点钟衣束就绪,作曲直到九点钟。然后教课,九点到下午一点。接着在家吃午餐,有时被邀请到大户人家去吃饭,那就得两、三点钟才开始。不管怎样,五、六点钟之前我是没法干正事的。之后常常去音乐厅,不然的话才会有空来作曲,那就可以干到九点钟。然后去康斯坦丝家,(那时莫扎特正在向她求婚)。和我亲爱的小康厮磨还是很愉快的,只是她那老娘老在一边监督,白眼和冷语讥刺教我有点吃不消。看我有没有胃口挺得住,离开的时候大约在十点半或者十一点钟。如果没有演出也没有杂事打扰,我还会有点时间来作曲,而上床的时间总得过了凌晨一点。”
事实上,莫扎特老是被些浪荡朋友抓去酒吧胡混,喝得酩酊大醉。这些情节和《阿玛玖斯》的影片里所描述的大致相符。也就是说,莫扎特的睡眠时间准是不足五个钟头。
音乐可以说是世界通行的全人类语言,尽管如此,民族的性格还是很明显的,本民族的乐师来诠释该民族的作品,往往特别入味。二十年前圣彼得堡的马林斯基交响乐团访问洛杉矶,在捷杰耶夫(V.
Gergiev)的指挥棒下演奏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给我留下至深的印象,可说是没身难忘,那催人泪下的旋律,凄楚悲悵,其他版本绝难企及。由是我省悟到,所谓“民族的心灵”的确有其事,精粹之处是难以模拟的。譬如,说到法国人(譬如柏辽兹、圣桑、德彪西之类)的作品,最精妙的诠释还得法国裔自己来演奏,迪图瓦(C.
Dutoit)执掌蒙特利尔交响乐团时的那些制作,便不同凡响。
柴可夫斯基是个同性恋,和图灵一样,也因此被迫自尽。当亲朋到灵堂告别时,好几个人轻吻了在棺木里平卧的老柴遗体,就曾引起困惑,因为当局对外宣称的,柴可夫斯基乃死于霍乱,难道他们不怕传染?他死年53岁,正值创作的盛年,《第六交响曲》是曲“天鹅的挽歌”,老柴死前九天刚指挥首演的,遗下了人世间永恒的泣诉。
柴可夫斯基的生活很有节律。四十五岁后他便定居到莫斯科西北面的一个小村庄(Klin),据他弟弟的记载,老柴起床在七、八点钟,用一个小时喝早茶、吸烟和阅读,读圣经、哲学书(叔本华或斯宾诺莎的),或英语书籍。这些阅读在他来说既是兴趣也是工作。然后外出散步,不超过三刻钟。九点半开始工作,他的习惯是先处理完琐事后才干正事。正午吃中饭,很准时的,随后长途步行,风雨无阻。“伊里奇相信每天两个小时的步行对健康绝对有好处,到了执迷的地步,他甚至认为步行要是短少了五分钟都会得病的,或者会有什么坏运气。”散步后老柴会花一个钟头,看看报纸期刊。五点钟后他继续作曲两个小时。他的作曲习惯是,修改乐谱大致成形后,才在钢琴上弹奏出来加以完善。晚饭则在八点。饭后做点小消遣,比如打牌、聊天——要是有朋友来访的话,然后就上床睡觉。
对自己的创作,柴可夫斯基认为创意最为关键,像是“种子”一样,有了良种,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是自然而然的过程。他对步行的执迷,功效显著。步行中他每每停下,写出偶得的创意,回到家里在钢琴上一泻而出。在写给梅克夫人(俄罗斯富孀,他的大施主;两人从未见过面)的信里,柴可夫斯基详细描述了这个比喻,以种子的成长到结实来类比自己的作曲过程。“种子的出现是最艰难的,我总是冥思苦想而不可得。而种子的萌动是非常奇妙的事,无法言状。突然间,心里砰然而动,一阵狂喜席卷整个心田,我会忘却一切,简直为之癫疯,创意点子一个接一个喷发而至,根本来不及记录下来……”
在内心蕴育创造力,以走路等方法来放松自己的心智,从而触发创意的萌动,然后听凭它天然混成,这样一种“谋定而后动”的创作历程,在另一位俄罗斯人有更完整的表露。
肖斯塔科维奇可能是二十世纪中页世界最伟大的作曲家,他的许多不朽巨作,豪放不羁,竟然能在高压扭曲的专制铁桶里熔炼铸就,真教人惊叹不止。肖氏的的创作过程,是非常独特的一挥而就,他以极快的速率写出,几乎没有停顿地,一天可以完成二、三十页的乐章。以他妹妹的话,“哥哥坐下来就写,从来不用钢琴弹奏,而是直接从脑到手,一泻而成,作品完成之后才在琴上弹出来。”
肖氏的同行也发觉,平时从不见肖斯塔科维奇在干活,临到有大制作要诞生前,他会坐立不安,躁动之际还常会拉人踢球。然后突然间,他安静下来,接连数天奋笔疾书,惊世的巨作与焉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