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嫌用鉈謀害丈夫的華裔化學研究員李天樂（右）被判無期徒刑後，強顏歡笑。（美聯社）

史丹福大學華裔博士生歐陽香瑜因涉嫌多次在實驗室同學飲水裡加入多聚甲醛，被控四項重罪，最高可能面臨八年鐵窗判決。一時間，「高學歷低情商」、「有知識無人品」的對比，引起激烈討論。近年來，無論是2011年的李天樂鉈殺丈夫、2013年的林森浩N-二甲基亞硝胺（簡稱N2）投毒案，還是早在1994年的北京朱令鉈中毒案，名校生、高知群體犯罪的現象屢見不鮮。人們不禁要問：這些社會精英到底怎麼了，為何下此毒手？

高知犯罪 牽動社會神經

讓歐陽香瑜被史大開除且面臨刑責的投毒事件，發生在去年9月至11月間。受害人透露，9月已開始發覺飲水有異味，喝下去灼痛喉嚨，感覺像「實驗室常用的多聚甲醛」。一名受害人11月一時疏忽直接喝水，察覺一股濃烈的多聚甲醛味而吐出，大喊：「我覺得有人要殺我！」校方旋即報警。

名校生，高知群體，已經或即將步入中高等收入階層，作案手法為投毒，這些共性貫穿近年來幾宗類似案例。2011年，同樣曾在美國名校留學，時任新澤西施貴寶製藥廠化學研究員的李天樂使用金屬鉈毒死丈夫，判囚終身。同樣轟動的還要算上發生在中國大陸的復旦投毒案和清華朱令案。

紐約聖若望大學犯罪學教授卓越指出，從宏觀數據來看，犯罪行為比較集中於社會分層中的底層人群，但值得注意的是，在社會分層的另一端，受教育水品高、收入高、社會經濟地位高的群體中也時有惡性犯罪發生，且有上升跡象。

上述案例中有一個關鍵特點：即涉案人均可利用工作或學習之便，接觸到相關化學毒品。比如歐陽香瑜是順手拿實驗室常用的多聚甲醛，李天樂以工作需要為由向公司申領鉈，林森浩曾發表N2肝毒性研究論文，朱令案嫌疑人孫某據悉曾參加一個有關鉈的課題小組。而這些毒品恰是一般人群難以接觸的，以至於媒體和網民通過各種途徑對多聚甲醛、鉈、N-二甲基亞硝胺進行科普，並展開對毒品致傷或致死機理、涉案人投毒方式和事後反應、中毒診斷或偵辦難易度的大討論。

相較於毒害別人（甚至致死）的嚴重後果，以及巨大的醫療和破案成本，其動機似乎不足為道。林森浩自述投毒的導火線不過是與黃洋互相看不慣；外界盛傳朱令案嫌疑人孫某的作案動機，頂多是為爭取出國機會。歐陽香瑜案尚在進行，根據一些同學猜測「她妒忌別人有男朋友」，已有網際話語開始裁決她是「妒忌引殺機」。對於社會投入那麼多資源培養的人才以如此方式毀人毀己，輿論表現出強烈的情緒色彩和法外審判的氣勢。

蓄意投毒？ 兩方爭論激烈

有網民根據李天樂被「扒」出的一系列曾與大學室友、同事和丈夫鬧糾紛的行為，認為她符合精神疾患的特徵。聖地亞哥加州大學醫學院精神科教授金華指出，李天樂可能具有一定的人格障礙，但法庭裁決和量刑應是根據她是否有動機，有預謀，有計畫，整個犯罪過程與病情有無關聯而定。

根據檢方證據，2010年李天樂曾以工作需要為由申領四瓶鉈。她在丈夫毒發住院後仍繼續下毒，甚至記錄中毒症狀。丈夫王曉業剛死，李天樂就為自己和兒子購買了去中國的單程機票，並且在王死前一天，李天樂曾流覽過刑事律師和政府司法系統的網站。上述種種證據讓法官得出結論：「這是一場有預謀的、精心策劃的、並且用殘忍手法進行的犯罪。」

與無色無味無嗅的鉈相比，歐陽香瑜使用的多聚甲醛可聞出臭味，致喉嚨痛和流淚，一早被實驗室同學發覺。此外，她的作案手法並不嚴密，造成後果也不嚴重。對她的投毒控罪若成立，最多判刑八年。至於量刑多寡，精神鑒定結果將具有指標意義。歐陽香瑜辯稱沒想傷害別人，她給自己的水杯也投了多聚甲醛，此舉只是「求助的呼喊」，且她一開始就主動供述下毒事實。她說當時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並稱自己曾因嚴重的失眠、暈眩伴隨有時分不清現實和幻覺，而去校醫院心理諮詢，被轉介去看精神科醫生，但服用抗憂鬱藥物導致頭痛，所以犯案前停用了。據悉，法庭文書要求她做精神鑑定。她的律師可能以精神病為由進行無罪辯護。

紐約州執照心理治療師張紅表示，在信息不足情況下，很難真正理解歐陽香瑜的動機及其犯行的心理涵義。不過張紅指出：「妒忌不是她行為的原因，而只是一種症狀。」她認為根據歐陽傷害自己和別人的行為來看，她可能有重度憂鬱等精神狀況。

從失眠這一點來分析，瑪摩利醫院主治醫生、精神科醫師陳張栩指出，這可能是憂鬱症或精神分裂症的前驅症狀。她進一步解釋說，不同於人們通常認為失眠導致心理精神問題，恰恰是心理精神疾病引起失眠等症狀。「打個比方說，有些病人會說，我睡眠不好，所以情緒不好，工作效率下降，所以被老闆解雇。其實這個邏輯應該反過來，首先是心理精神出現問題，才會睡眠不好，而失眠更加重了情緒和精神問題，從而工作效率下降，導致被老闆炒魷魚。」

紐約州執照心理醫師金曉春表示，提出精神病理由，最好有一個精神病歷史檔案。「她此前有沒有就診紀錄？有沒有第三者可以確認的病史或症狀？」金曉春表示，這樣的歷史紀錄，有助於一步步建立犯罪行為與精神狀況的聯繫。他表示，從臨床案例來看，相較於對外發洩，憂鬱症病人更容易把憤怒引向自己。比如遭到戀人拋棄，親人離世的打擊，他們會覺得是自己的錯。少數精神分裂症患者則可能有被迫害妄想，從而攻擊別人。此外，正常人出於妒忌、憤怒、仇恨，也可能引起傷害或殺人。「比如妒忌親戚有錢，鄰居小孩比自己家小孩聰明，等等。」但這和精神病攻擊就是兩碼事了。

金曉春指出，也有心智正常的人為免罪或減刑而自稱有精神問題。「比如有的男人打太太，他說是喝了酒，神智不清楚打的，這樣大家會原諒他。但也可能是他故意先喝酒，再打太太。」

金華指出，由於上述現象的存在，使得精神鑒定有泛化的趨勢。所以不僅要看就診用藥紀錄，以確認精神病成立，此外，還須確認嫌犯作案時是否發病，是否在精神症狀支配下直接導致罪行。「一個精神病人也有相對正常的狀態，相對正常或發病狀態下的作案，對法庭審理具有不一樣的參考意義。」

精神疾病 或有基因因素

重大罪案中，嫌犯之所以把人們的注意力引向自己的心理精神狀況，也正說明犯罪行為與心理精神健康往往存在關聯這一事實。金華介紹說，精神疾病的促發有三大要素，一是生物學要素，精神病有明顯的家族史特徵，且目前也已識別出幾個致病基因。二是社會學要素，包括社會壓力，人際壓力等。三是心理要素。在生物學上屬於脆弱人群，未必一定發病，但若加上社會壓力，可能就比一般人群發病的幾率高一點。金華舉例說，有個男孩出現憂鬱症，來看病時他媽媽會說：「我兒子得憂鬱症是因為被女朋友甩了。」人們的通俗認識是，心理精神上有病一定是「受了刺激」，可每天有那麼多人被男女朋友甩掉，為什麼是他發病了呢？「那可能還要從基因上，從心理素質上找原因。」

歐陽案中，「因妒下毒」的說法雖浮淺，卻也提供了深入探討案件的指引。張紅指出，「要問的是，什麼會造成妒忌，這其實跟自信有關，而自信問題又來源於哪裡呢？」她猜想歐陽在過去的成長過程中可能經歷了一些心理創傷。

在N2投毒案中，警方鑒定林森浩無精神異常，同學也表示，大學期間未發現林森浩有精神疾病，或服用精神類藥物。然而，種種跡象表明，他似乎存在嚴重的人格缺陷，這種人格障礙左右著他作案前後的行為。一名網友lsjr就評價說，「（他的）情感系統好像沒發育或根本不存在。作為社會人，他是個殘次品。從對他的採訪可看到他極其冷漠，把人當小白鼠，毫無憐憫心。」問題是，在罪案發生前，林森浩們的「心疾」為何沒有得到重視？

陳張栩指出，中國的精神分科方法跟美國不一樣，精神科就只看10%真正的精神病，而90%不屬於精神病的心理精神問題，去看內科或神經內科。「人們會形成一種思維定勢，去看精神科的一定是精神病，是瘋子。」而在美國，精神心理科是一個很大的範圍，「像人際關係處理不好啦，睡眠不好啦，人們也會去看心理精神科。」換句話說，林森浩和李天樂們的人格障礙，也屬於精神心理科的診治範圍。

陳張栩解釋說，一定範圍內的性格缺陷不是病，但超出一個界限，就可能是人格病。而人格病患者的狀態也呈曲線分布，以邊緣性人格障礙（borderline personality disorder）為例，「平時可能只是給人感覺怪怪的，比如情緒不穩定啦，但在壓力下，可能出現正常社交功能或工作能力的下降，呈現過渡階段（transitional stage）的病態，比如可能發展到精神心理疾病的範圍，包括短暫精神分裂狀態。」在平時狀態下，心理輔導即可，但嚴重情況就需服藥了。

卓越表示，由於對心理健康的忽略，相關知識的缺乏以及偏見，當事人羞於求助，又不具備從科學角度自我認知和評估的能力，於是讓問題隱性化，「潛伏的隱患長期積累，在一定外界刺激下難免以極端的方式呈現出來」。

從社會層面分析，卓越認為，現代社會競爭激烈，生活節奏快，是個體壓力的來源。其次，華人社會對於成功的定義存在一定偏頗。「在美國，價值觀和評價體系更加多元化，不會單一看重學業的優異；相對來說，在中國我們可能過於注重學習成績，而疏忽了人格培養和心理健康，一個學業成功的人，很可能成長發展并不平衡。」

林森浩的自白似乎印證了這一點，在得知二審判決維持死刑原判的結果後，他在聲明中表示：「此生雖然短暫，之前都投入到學業之中，缺乏心靈的滋養，導致釀成大錯。」

留學生群 面臨獨特壓力

就歐陽香瑜的案例，卓越指出，留學生又面臨另一種社會壓力，由於脫離了原生社會的評價體系，加之文化、語言的障礙，先前的某些優勢可能無從彰顯，而某些劣勢卻異常突出，如果個人要求又高，難免在理想與現實的巨大錯位下不知所措。且留學生社交圈子較小，生活比較封閉，不像在國內，有父母親友的緊密強大的支持網路。

陳張栩表示，她經常受邀輔導有精神狀況的中國留學生。其中發生在紐約上州一個案例給她印象深刻。一天夜晚，那個留學生跑到當地一戶人家敲門，主人一開門，見他拿著一把切菜刀，嚇壞了，馬上報警。陳張栩卻從他口中得到另一番解釋。「他說，春天來了，這戶人家在房子外面裝飾了一面有蘋果圖案的旗幟。他說小時候人家叫他『小蘋』，於是這個圖案在他心裡具有了特殊意義。他覺得這戶人家是藉此向他表達什麼。據他自己說，那一晚提刀上門，是為了去保護他們。」

紐約州立大學布法羅分校社會學系教授張傑表示，一些留學精英做學問很好，但可能個性乖張、人品不佳或有一些精神狀況，這是生活中我們常常聽說或親眼看到的現象。他舉例說，最近當地盛傳有一個數學女博士似乎精神出了點狀況，在生活中屢次困擾他人。「比如她自己拖欠房租，房東上門來催，她卻打電話報警。」「社會對這些學術精英不會苛求，大家總是這麼想：畢竟『全人』難找。」張傑表示。

另外，歐陽香瑜和李天樂的案例中，人們強調感情困擾對她們行為的影響。卓越指出，北美華人女性的確面臨婚戀選擇較窄的現實壓力。張傑指出，一些學歷高的女性，擇偶標準也比較高，造成匹配的對象範圍變小。而現實中，男性對女友的要求也許往往是漂亮、浪漫、有風情，年齡不要太大。雙方標準的錯位，一定程度造成女性高知群體擇偶的困難和相應的精神壓力。

張傑建議，「平時多去參加一些派對，學習小組，文藝活動，唱唱歌，跳跳舞」，拓展社交圈，是緩解壓力的好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