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的动力来自于人,改革的阻力同样也来自于人。
全面深化改革进入深水区,很多阻力都不是显性的而是隐性的,是深藏水底的浊流、怪石。
现在有不少人把改革的阻力笼统归于体制因素或是既得利益集团,既不准确,也不科学。因为这样模糊的表达,恰恰说明我们缺乏这方面的知识。如果对改革的阻力不能够进行深层次研究并发现问题的真正所在,全面深化改革就难以有效展开。需要注意的是:改革的阻力不是孤立的东西,不是虚幻的概念,而是存在于各个领域,是一些与我们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活生生的人——任何离开人的研究都是歧途。
事实上,改革的深层阻力来自“筹码阶层”。
所谓“筹码阶层”,就是这样一群人:除了被施舍或者占有,他们没有能力生产出自己赖以生存和发展的条件,他们认为自己是一种“筹码”,可以通过讨价还价任意“卖出”自己。他们不是普通的懒汉——懒汉只是好吃懒做,而他们崇尚投机取巧,并且把满足私欲的一切行为也冠以“劳动”这样显贵的名号;他们也不是普通的搭便车的人——搭便车的人只是在占便宜,而他们却千方百计让别人付出改革的成本,自己获取改革的利润。他们没有自己的目标和追求,只是看人下注、因人成事。他们不是发展的动力,却自认为是成功的筹码,甚至还要独占胜利的荣光。本质上他们是一个“不劳而获”的阶层,但平时在人群中却不易被识别和区分,甚至很多事业被葬送的时候,还难以被人察觉。这才是真正的危险之处!
对这个群体描画最为生动的当属金庸先生《天龙八部》中的一段:“星宿老怪”丁春秋被“灵鹫主人”虚竹打败,星宿派门人登时有数百人争先恐后地奔出,跪在虚竹面前,恳请收录,而且大唱“灵鹫主人,德配天地,威震当世,古今无比”。除了将“星宿老仙”四字改为“灵鹫主人”之外,其余曲词词句,便和“星宿老仙颂”一模一样。而且这些人向虚竹叩拜之后,一个个便得意洋洋,自觉光彩体面,登时又将中原群豪尽数不放在眼下了。
眼熟吧?把这个场景从武侠世界中抽出来,似乎就是我们生活中熟悉的镜像。
“筹码阶层”在任何时代、任何行业中都存在,在今天尤其值得关注。
从经济领域看,“筹码阶层”是创新的最大敌人。近年来听到很多人叫嚣着要超越“苹果”,甚至连一个赫赫有名的大公司的CEO也喊出“没有任何一家企业能垄断创新”。这根本不是一个大国应有的创新意识。创新并不取决于是否战胜对手,而是取决于自身技术在多大程度上能够获得突破,在满足客户方面有多大的进步。
现在很多企业只研究对手,却不研究顾客的需要。在商业上有这种心态的人,就是典型的企图不劳而获的“筹码阶层”,实际上是创新的“掠夺者”。坊间笑话说“世界上没有中国人造不出来的东西,但中国人造不出世界上没有的东西”,说的就是这个人群。近年来之所以山寨横行创新稀少,绝不是什么思想认识问题,而是他们真的创造不出来!不让他们抄袭就等于判了他们的死刑。明明没有创新能力,偏偏要戴上创新者的光环,装作受人尊敬的样子。当某个企业开创一个新领域时,总会有人一窝蜂地往里扎,即刻演变成“一人创新、万众抢夺”的局面。有些媒体热衷于宣传所谓颠覆性的个案,其实是做了掠夺者的帮凶。事实上,这类人的思想境界从来没有超过动物的水准。
创新的劳动者开垦荒地后,清楚地知道应当种上什么,然后清楚地知道必会有一个令人期待的丰收;而野猪拱倒庄稼地时,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它们磨着獠牙的目的,只是为了等待哪片地里长出粮食后,再威风凛凛地去拱一番。“筹码阶层”就是如此。他们崇拜资本、权力,瞧不起艰苦的劳动与积极的思考,认为不毁掉别人就已经称得上慈悲了。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颠覆”什么,唯一的兴趣就是想方设法搞垮那些殚精竭虑进行创新创造的人,占有创新者已经开拓出来的市场。正如乔布斯的经历告诉我们的一样,真正的创新者在任何时候都是“Hero”,而掠夺者们离开了创新者则是“Nobody”!创新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保证整个产业生态和创新生态的持续发展,而不是干掉别人。挤垮别人绝不是真正的创新者。
近日,新希望六和股份有限公司联席董事长兼CEO陈春花教授在题为《做好现在,未来不远》的演讲中鲜明指出:“一定要离开竞争,竞争不会帮你做任何事情;也不要去考虑垄断,垄断没有可持续性。”这就切中了问题的要害。不把功夫下在自己身上,而打着竞争的大旗掠夺他人的成果,正是“筹码阶层”的拿手好戏。他们要的是独占,而不是共生。因此,如果不把这个“筹码阶层”与真正的创新者区分开来,再多的财富也会浪费殆尽。
从社会文化领域看,“筹码阶层”是现代化发展的严重障碍。长期以来我们进行了大量的信仰教育、思想教育,结果却还是挡不住信仰缺失和道德滑坡,为什么?主要原因就是“风物不见人”,偏离了事物的本质。道德信仰从来是和实践合而为一的,离开具有创造性的劳动者,道德和信仰就无从谈起!没有这个尺子,劳动者和不劳而获者就无法区分。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们没有及时从当代人的创造性劳动出发,来确立人们正确的价值观。尤其是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创造巨大物质财富的科技进步和企业劳动,没能有效转化为现代化进程中的精神财富和制度财富。相反,我们把真正的劳动者抛在一边,宣传了很多空洞的道德说教,甚至如同韩非所深刻指出的“智者决策于愚人,贤士程行于不肖”——干实事的人汗流浃背,不干事的人在一旁品头论足,让不劳而获的人钻了空子,结果必然是“贤智之士羞而人主之论悖矣”。没有了现实的劳动者的意识支撑,再雄伟的思想大厦也会轰然倒下!
由于没有把“筹码阶层”与真正的劳动者区分开来,结果 “不劳而获”的意识在社会上四处乱窜——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热衷于加入传销和赌博,非是无知,而是躲避艰苦的创业;为什么有人哀叹自己没有一个好爸爸,非是无情,而是内心淹没在自私的冰水中;为什么有人不断地把今天的困难归咎于历史人物,随意宣称谁应当为今天的问题负责,非是无识,而是逃避当代的责任;为什么有人疯狂地参与各种造神的“偶像崇拜”运动,不是为了创造什么神圣的东西,而是幻想有朝一日自己也爬上神坛;为什么有的地方的投票听证成了要挟他人的手段,而有时候网络暴力、造谣告密又能肆意横行。
当我们把道德信仰与创造性劳动割裂开来的时候,就等于将真正的劳动者送上了火刑柱,而将火把交给了“筹码阶层”。很多致力于现代化的发展中国家,正是在经历沉痛教训后,才逐渐意识到经济发展并不能必然带来现代化。如果民众的心理和精神还被锁在这种不劳而获的自私狭隘的意识中,任何现代化都是一句空话。在这种状态下,“筹码阶层”无时无刻不在羁绊着发展的车轮。他们从历史上继承不了任何东西,在现实中也改变不了任何东西;他们不仅对发展没有信心,甚至对自己都没有信心。说穿了,他们是穿了正装的“匪类”,考了文凭的“市侩”,他们唯一信奉的就是牢牢抓住那些有创造力的人,随时准备把劳动成果抢走。如果不把这个“筹码阶层”与真正的劳动者区分开来,现代化建设成果将被蚕食殆尽。
从政治领域看,“筹码阶层”是懒政怠政的主要人群。现在常听到一种奇谈怪论,说是“反腐败”导致某些官员不作为。在不明事理的人看来,是有点像。但真正不作为的官员,其实就是把当官作为谋生手段的“筹码阶层”(腐败官员只是这个群体的变种)。他们心里很清楚,不作为的原因根本不是什么思想问题,而是“本领恐慌”、“责任恐慌”,是“他们根本没有能力承担这个世界的运转”。他们不仅仅是“不劳而获”的社会意识和经济意识在政治上的反映,而且他们本身还是“GDP政绩”野蛮生长年代的直接产物。要知道,把全社会的劳动创造当作考核政府政绩的尺子,这本身就很离谱。这种“贪天之功据为己有”的政绩观,是从精神上鼓励“不劳而获”。不改变这一条,贪官庸官只会层出不穷。
也只有从这一点上,我们才能够体会到,十八届三中全会决议中关于“处理好政府和市场的关系”具有多么非凡的划时代意义,才真正明白“着力解决市场体系不完善、政府干预过多和监管不到位问题”多么重要!道理并非十分高深,但切实认识到这一点实为不易。
当经济发展进入新常态轨道,没有了财政投资的刺激,压缩了政府买卖土地的空间,收紧了地方政府融资平台,一些官员突然就发现自己在经济发展面前束手无策了。他们并非不知道要对深化改革、调整结构、转变方式等新任务学习钻研,而是从骨子里就不认为自己需要“主动作为”。于是,“筹码阶层”的小市侩式的聪明再一次表现出来,他们把脏水泼到了“反腐败”身上。他们习惯于以自己的私欲而不是社会的需要来看待世界。其实所有的贪官、庸官的内心都是鄙视自己的,但却又不得不找一件最华丽的外衣把丑陋的内心掩盖起来,这也是他们既能说出最华丽的词汇,也能干出最下流勾当的原因——不是伪装,而是本能。他们大话连篇和谀词如潮的本领一样娴熟,这是空洞内心的自然映射,但是如果有谁要戳穿这一点,他们会以性命相搏,否则反腐败反懒政不会这么艰难!在创造新事物方面他们是低能儿,但在争权夺利方面,他们绝对是高手,无论多么卑鄙、残忍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到了这时候,我们并不需要装作惊讶,而是要擦亮眼睛。
更进一步讲,“筹码阶层”是一个很可悲的人群。他们是个人私欲的奴隶,却要摆出历史主人的派头;没有为历史开道的能力,却要享受创造历史的荣光。其实,古代杰出的政治家对此早有深刻洞察。范睢在其著名的《献秦昭王书》中就深刻指出:“善厚家者取之于国,善厚国者取之于诸侯。天下有明主,则诸侯不得擅厚者,何也?为其割荣也。”所以昭王罢黜尸位素餐的穰侯而起用一代名相范睢后,史载“昭王得范雎,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
美国著名社会心理学家英格尔斯曾指出:“如果执行和运用这些现代制度的人,自身还没有从心理、思想、态度和行为方式上都经历一个向现代化的转变,失败和畸形发展的悲剧结局是不可避免的。”全面深化改革的道理同样如此:懒政怠政不仅仅表现在效率低下上,实际上也是一种社会心理状态。如果不能在政治体制改革中摆脱“筹码阶层”的束缚,任何政治进步所赢得的民心都将被挥霍殆尽。
真正的改革者从来都承认创造的当代性和主动性,并把历史看作一代又一代人接续奋斗的创造性劳动的历史。真正的改革者也正是在这种实践中克服了狭隘的、地域的意识,而成为具有世界和历史意识的自觉的人。这是推动历史前进的人和“筹码阶层”最根本的分水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