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卫视《我是先生》开播了,这是国内首档以传播中国传统文化为主的综艺节目,邀请了国内的一些名师,为观众开课,主推的理念的是:“有先生,中国强”。在娱乐大潮汹涌的今天,有这样一档节目实属不易。看了第一期节目,形式新颖,既有马未都等组成的“好学团”,也有一些传统文化功底不错的老师以展示才艺的方式亮相节目,寓教于乐,节目气氛轻松快乐。
这一点是与儒家所强调的教育精神是一致的。《论语》开篇强调“悦”“乐”“不愠”四字,可以说就给教育定下了一个快乐的基调。孔子并不是一个刻板、无趣的老学究,而是个深谙快乐精神的先生,所以他会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他“取瑟而歌”唱卡拉OK。儒家思想对快乐的肯定,明显多于其他各家学说。孔子对教育有个重要观点:“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在孔子看来 “乐之”比“知之”“好之”重要得多,只有快乐的求知与谋道,知识和大道与人的生命才变得没有间隔,圆融贯通。他不仅重视快乐教育,还期望学生“举一反三”,为让每个人都学会反躬自省,他小心翼翼地不为后人制定任何死板的规则,极少规定学生当做什么、不当做什么。孔子不仅把快乐作为教育的目的,也把它视作一种生活理想。
如今谈起儒家教育,总认为它与西方现代教育有很大不同,这是对中国儒家最大的误解。中国当代教育的主要危机,是把教育和知识工具化。教育和知识对人类生活,确有工具价值,但它的本质却是精神性的,源自人类渴望真善美的天性。而工具性不过是知识的一个附属价值,但在如今的教育理念中,却成了一种主导价值。因为对知识本质的认知错误,知识或沦为财富的奴隶,或沦为权力的奴隶,或沦为利益的工具。有了这个前提,生产与传播知识的教育体制,自然会成为人们追求权力和财富的工具。
孔子很早就注意到这个问题,所以他说“君子不器”,这里“器”就是指器具、工具,要人们把人文之“学”与工具性知识分开。“学”在孔子的字典中,更多地指修习一种人文精神。孔子并不把“学”作为一种谋生手段,而视为生命存在的一种方式,甚至是生命的目的,他更看重的是学者如何通过学来使生命变得更为丰富。所以他说,“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所以他说,学而能不想着俸禄,是不易得的。“学”在上古时代,就有“觉”的意思,和今天“学习”的意思有很大不同。
这和当下西方现代教育的很多理念是一致的。如法国思想家布尔迪厄就对传统大学体制的工具化,有过非常深刻的批判。在他看来,传统大学体制已成为社会一切不平等权力关系的再生产场所,只不过它借用了文化和知识这个符号系统。人们大多认为大学是知识的中立者,学者的使命是追求真理、促进社会整体利益。但事实上,大学异化后的功能,往往只是为了实现权力体系的合法传承。它通过一种貌似公平的竞争方式,掩盖了对权力关系的传递。一个简单的事实是,统治阶层和特权阶层的子女,比一般民众子弟,进入名牌大学及出国升造的条件和机率都要大得多。当一个社会奉行“学历至上”时,就是给人贴上“优”“劣”的标签,使那些名牌大学出身的特权子弟,在社会权力分配中能轻易获得理想的地位和职业,以方便他们继续待在社会上层。那些学历不够的人,自然沦落社会下层。与血统论对权力的必然传递不同,现代大学机制采用的是一种大机率传递,来实现集团或阶级之间的权力关系的再生产。
在布尔迪厄看来,传统大学体制正在成为社会生产不平等权力的工具。人们对教育的重视,并不是为了获得培养个体自主能力和独立的人格意识,而是期望拥有一张进入社会上层的的通行证。于是,严酷的考试和知识灌输机制,在忽略了年轻人人格教育的同时,将轻视个体自尊、强化社会等级的观念彰显了出来。那些高学历者,往往成了有专业知识而无人文情怀、只关心个人利益而无公共精神的群体,他们多是权力和名利信徒,成为稳定特权阶层的主导力量。原本为了促进社会进步的知识与文化系统,也被异化成了维护权力垄断和社会等级的工具。这种教育理念只会把人教育成工具,一方面它只重视技术教育,将知识视为工具,用知识灌输取代对知识的发现与创新;另一方面,它忽视人格教育,强化的是对权威和权力的服从和接受,将绝大多数学生培养成了对权力驯服的工具。这也是当代中国教育所面临的问题,就是将人矮化成工具的教育理念,不仅形成对人格的异化,让工具凌驾于精神之上,更使得崇尚个体尊严和理性质疑的现代社会精神,失去了生长的土壤。
对这些问题,儒家早有反思,孔子所说的“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就是对这种社会现实的反思。“为己”的意思,不是指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是说为了自己的人格,也就是学问的目的是指向自我的。完善自我,成就一种理想的人格,是学问的最终目的。“为人”的意思,则将学问的目的指向了外在或他人的认可,为了迎合社会需要而进行的学问。在孔子话语中,“古”是他心目中的理想社会,而“今”则为现实。从这句话看出,从那个年代开始,就一直存在着两种学问,一种是为了社会性需求,即为了作官、谋生的求学;另一种则为了使自己人格得以成长的求学。我们今天学校教育,很大程度上,只是完成了第一种功能,即求学的社会性功能。
孔子并不反对“为人”之学,但他无疑更看重“为已”之学。二千多年来,“为己”之学一直被看作儒家的核心,儒家被称为“身心之学”“性命之学”,也是在这个基础上说的。在孔子看来,如果只做“为人”之学是缺乏根基的,容易使人生成为一座空中楼阁,这时学问反而成为了生命的一种负担。而只有以“为己”为一切学问的根基,一个人才真正能够找寻到自己安身立命之处。当在人役于物、工具超越于价值之上教育大环境中,重提“为已”之学也变得有了特殊的意义,它至少让我们可以更多地理解,当代教育精神所面临的尴尬处境。
在儒家的知识系统中,使自己获得一种完善的人格,不仅是首要问题,也是一个终极问题。也就是说,一切学问的目的,都要指向这个目标。“为人”之学只有指向了这个目标后,才能有自己的创造或发现。儒家对自我人格的看重,体现了这种思想体系的宗教属性,它对个人内心精神世界的关切,远远超过了对外在物质世界的关心。当然,儒家的“己”,并不是指一个孤独的个体,更多地是指处在一个复杂的社会关系的中心点。这种个人观是由个人的独特的社会关系和公认的角色构成的,始终与社会和他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自己人格的实现,也需联系到他人人格发展。这就是孔子说的“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的意思。
《大学》中说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指出的就是个人的人格如何发展与完善的过程。儒家对学问和人格的发展,可以说构建了一个非常复杂的知识体系,这些都需要我们通过各种方式传扬出来。这里,中学、大学等教育机构有责任,各类媒体和文化机构同样有责任。
有先生,中国强!这里的先生,除了要是个快乐的先生,还需像孔子那样,成为一个强调人道主义的先生。孔子崇尚的不是神道,不是君道,而是完全的人道。他说的“仁”是人心的境界,两人为仁,仁者爱人。只有在充满仁爱的礼乐之世,才会君臣有义、父子有恩、兄弟有序、夫妇有别、朋友有信。所以他教的是如何修身、如何为人。他把教育分为四科,德行为首,主张的是“尽性成德”,尽性就是追求自由,成德就是发展自身的人格。从孔子开始,课堂便成了中国人心灵的教堂,他使教教育拥有了一种类似宗教的力量。在这座教堂里,信的不是上帝圣灵,而是谁都能做尧舜,人人可成佛陀。儒家不仅塑造了传统国人的价值观,也成为每个人终身的必修课。
有先生,中国强!这里的先生,还要像孔子一样是个懂得宽容哲学的先生。孔子期望每个人都学会反躬自省,他小心翼翼地不为后人制定任何死板的规则。他说的“道”,就是个人自己的主张,所以有君子之道和小人之道。他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说,“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他说,“朝闻道夕可死也”。他希望人们把求道、谋道、为道、行道作为自己一切活动的中心。他也梦想着他的教育,能给个人和国家都带来一种大道,它包括了所有的德行、真诚、正义、慈爱和喜好。
有先生,中国强!这里的先生,还需像孔子一样,是个追求平等的先生。孔子来自平民,也把教育带给了平民。在他眼中,贫贱者与富贵者永远平等。他教学的方式不是强制,而是说服。他不在意对错误的惩罚,而强调对正确的奖励。他不尚空言,要求知行合一。他随时随地可以施教,没有后代老师那些可怕的清规戒律。孔子教学的目的,就是要让弟子们成为“君子”。“君子”不仅指一个饱学之士,还肩负着一种使命:宁可牺牲自我,也要冲击强权,以民众的名义和利益掌管国家。
有先生,中国强! 这里的先生,还需像孔子一样,是个对中国社会充满理想与激情的先生。孔子期望政治统领社会,学术统领政治;他期望学术源于公众,不受政府钳制。孔子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真正的好政府。所以子贡问政时,孔子回答: “如果民众对政府不信任,国家就不能成立。”他还告诫后人:“国家有道,贫穷与卑贱是一种羞耻;但国家无道,富有与做官都是令人耻辱的事情。”他强调不以出身,要以德行和才能选择从政者;他认为统治者不应为自己敛财和攫权,而要设法给民众带来福利与幸福。在他的思想引导下,他去世后的几个世纪内,世卿世禄的贵族政治从中国的大地上消亡了。
只有让这样的先生,成为中国教育与文化的血脉,教育才能为每个中国人构筑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处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