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额债务问题将成为制约美国国内经济发展的常量。
美国成为全球主导者始于其经济在全球的主导。经济的不断发展能够为其军事、科技和文化等提供前提性的资本支持。在诸要素当中,经济是美国全球霸权的基础。从经济的角度观察美国霸权的走向,具有前瞻性的意义。美国经济没有衰落,意味着其全球霸权仍然存在。如果其经济长期衰落,则其全球霸权地位堪忧。
美国目前仍是世界范围内的主导国家。但经历了2007年金融危机的美国,国内出现了新的重大经济和政治因素,全球经济和国际政治环境也发生了显著变化。变化了的国内和国际条件,使得美国经济此次要延续此前经济衰退后的惯常路径而重现经济霸权,出现新的变数。
经济虚拟、结构失衡与债务承压
美国经济崛起于工业时代。纺织、铁路、钢铁和石油等产业,铸就了美国经济的坚强筋骨。美国抓住工业革命的历史机遇,发挥有利经济因素,依靠其制造业优势,迅速提升其在全球的贸易比重,并积累巨额贸易顺差,最终取代英国成为全球经济霸权。强大的工业构成美国经济霸权的基石。
然而,美国在工业领域曾经拥有的绝对竞争优势已不复存在。美国占全球制造业的比重从20世纪50年代高峰时期的近40%滑落到2002年的30%,并在2012年进一步跌落至17.4%。美国制造业在其国内生产总值(GDP)的比重,也从20世纪50年代的30%降至2012的11.4%左右。
最新两年制造业占美国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有所上升,达到了12%左右,但进一步上升的空间有限。与制造业的衰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服务业和金融业在美国经济中的比重持续大幅上升。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服务业、尤其是房地产和金融业在经济领域的比重过大及其泡沫破裂,导致了美国2007年的金融危机。
为应对和走出危机,美国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市场也在逐渐修复和适应当中。当欧洲和日本一起几乎陷入新一轮的经济衰退的同时,2014年美国国内生产总值增长率达到2.4%。美国国内生产总值的这一增长速度不仅大大快于欧洲和日本等经济体,而且与一些新兴经济体相比也毫不逊色,其增速甚至要超过俄罗斯和巴西等新兴经济体。一方面要看到美国经济确实存在回暖趋势,未来3%甚至更高的国内生产总值增长率也不是没有可能实现。这再次反映了美国经济增长的某种韧性。
但另一方面考虑到美国2007-2008年的经济衰退是“大萧条”以来美国最为严重的衰退,理论上讲危机之后美国经济应该可以出现更大程度的经济反弹。与理论可能性相比,美国现实的经济增长速度还是不能令人满意。
如果从更为关键的推进结构调整以避免新的经济失衡来看,美国经济迄今并没有取得实质进展:经济虚拟和结构失衡等问题未得到有效缓解,其国内储蓄率在经历了前两年的回升后又趋势性下滑,制造业也未能真正重振。
换言之,美国经济现在的增长还是主要依靠由私人消费和政府消费构成的国内消费,而非其他。例如,美国2014年第三季度国内生产总值增速为5%,为金融危机爆发以来最高。以该季度为例,国内消费在美国经济中仍然发挥着极为突出的作用。包括个人消费和政府消费在内的美国国内总消费在国内生产总值中的比重为83%,甚至还要高于危机前80%的水平。
两者对于国内生产总值增长的贡献之和高于2011年、2012年和2013年。美国确实通过增加国内消费促进了经济增长,但是这种增长总体上仍然是原有经济增长方式的延续,不是在经济结构调整和升级基础上形成的增长。
美国制造业正在衰落,其国内经济存在着结构性弊端,对此恐怕不会有太多争议。但是,也有观点认为美国经济正摆脱依赖制造业的传统经济发展模式,率先迈向新一轮技术革新引领的新增长时代。而新的技术革新将会取代传统工业生产,成为全球经济下一个主导性的经济增长动力。因此,美国经济依然会再次领先。对此,有两点需要说明:
第一,美国并非有意“抛弃”制造业来实现产业结构调整。作为一种客观后果,与其说美国制造业的衰落是其主观选择的结果,不如说是全球化时代分工的市场必然。
面临美国劳动力成本日益高涨及其他国家提供了更好的投资环境的趋势,包括美国公司在内的越来越多的跨国公司把在美国的制造企业外迁至其他国家,这直接导致美国经济中制造业比重的不断下滑。奥巴马力推的“再工业化”,也是为了扭转经济虚拟化,吸引全球跨国公司、尤其是美国公司的制造业回流。但显然,迄今为止,奥巴马政府的再工业化努力尚未取得显著成效。
第二,美国当前技术革新情况到底如何?谈到美国当前的技术革新,通常有两大行业被普遍认为具有代表性意义:页岩油气行业和信息技术行业。页岩油气行业是公认的美国近期最具突破性的技术革新,能为美国经济带来新的活力。
从数据来看,2009到2012年期间,以页岩油气为主要构成的采矿业是美国各行业中增速最快的行业之一,2011年和2012年的增加值增速分别达到9.9%和14%,采矿业这两年对美国实际国内生产总值的贡献率更是达到12.7%和12.5%。
虽然在2013年美国采矿业在美国经济复苏进程中的作用有所下降,但是2014年采矿业的实际增加值增速在第二季度和第三季度分别达到11.5%和25.6%。这确实表明了页岩油气投资的快速增长。即便如此,美国页岩油气能否一直保持高速增长仍然值得怀疑。大多数地区的页岩油开采存在着高递减率(decline rate)的问题,页岩油公司必须不断加大投资、加速开采和增加油井数量才能保持和提高产量。
特别是考虑到2014年年中以来全球油价暴跌对页岩油生产的巨大打击,美国页岩油行业的赢利及增长情况有可能会恶化,从而可能拖累,而不是促进美国经济增长。综合各种因素,页岩油气技术革新确实有利于美国经济,但这其中也存在着很大的不确定性、甚至是风险性。
那么,信息产业能否成为美国经济重新引领全球经济的突破口?这在目前恐怕也是存疑的。当前和未来一段时间内的经济发展形态,仍然是工业时代。信息化只是在其中扮演了日益重要的角色。以网络技术和互联网经济为核心的信息化本身并不能够产生一个独立的经济体系,也无法推动生产力的根本变革。
信息化作为一种工具,在很大程度上还必须要和工业、服务业以及农业相结合,其根本作用在于提升管理水平、减少生产成本、增加物流效率、扩大民众消费。经济的信息化进程如果没有坚实的工业基础作为支撑,美国将更加走向虚拟经济和倚重消费。而且,美国在信息产业领域的领先地位,也未能成为其经济全球竞争的独特优势。无论是其国内互联网经济体量,还是颠覆性技术的突破,或者是互联网行业在全球的影响力,美国与后来者的差距在不断缩小。
值得注意的是,美国不仅是全球第一大经济体,也是全球第一大负债国。适度的国家负债有益于推动经济发展,但美国现在显然存在债务过度的问题。在奥巴马就任总统的六年里,美国国债从不到10万亿美元攀升至18万亿美元,增加了8万亿美元,国债总额超过国内生产总值。
美国能够在短期内迅速筹借如此巨量的国债,确实展示了高超的国家能力,也是其国家信用的体现。从技术层面和政治影响来讲,美国似乎已经走出了财政危机时刻。然而,美国债务对美国经济的负面影响将在长时间内存在,巨额债务问题将成为制约美国国内经济发展的常量。
为减少财政赤字,控制债务规模,美国财政预算总体处于和平年代的最困难时期。任何关于美国经济走势和政策制定的讨论都应考虑其债务重压这个背景,而不应将其忽略。债务不仅是经济问题,影响美国财政或者是利息支出等等,而且是外交和战略问题,直接关系到美国在全球的资源投入水平。由于债务约束,美国需要缩减外交和国防开支,这限制了美国外交的实际资源投入,影响了美国外交政策的效果。
民主体制的经济成本
美国经济不单面临着上述经济问题的挑战,而且正在遭遇严重的国内政治障碍。作为一种政治治理模式,民主是美国国内政治的核心制度。民主并非免费,它有昂贵的成本。这种成本不仅是狭义的选举成本,更是广义的政治经济成本。民主体制也并非一直能够自我更新和纠正,相反,既得利益集团在民主制度下更能以合法的方式阻碍迫切需要的变革。
特别是对于美国这样一个民主制度在和平时期运行了较长时间的国家而言,不断强大的利益集团、日益娴熟的游说技巧、针锋相对的政治极化和生硬僵化的议事规则等因素相结合,导致民主制度累积的长期成本正在显现,造成民主体制的经济成本愈发增加,让改革的努力更加困难。
在美国,选民通过投票决定政党或者政治家是否当选。为了赢得选举,政党或者政治家必须要对选民的诉求加以关注。选民在经济上的重要诉求是希望政府确保各项社会福利的稳定和增长。为了获得选民支持,政治家通常会在竞选期间允诺当选之后会制定政策增加福利水平。
美国的社会保障主要包括三项:健康开支、医保开支和社会保险开支。自冷战结束后,美国联邦政府在此三项上的开支快速上涨,从1989年的32%升至2014年的50%。在经济增长及财政收入增加的背景下,美国政府总体上尚能承担、消化福利开支的不断扩大。
问题在于,即使在发生2007年金融危机的情况下,上述三项福利开支的财政支出并没有根据经济状况的变化进行相应地压缩,美国联邦政府用于福利的开支在经历了2009年的短暂下滑后,在2010年又迅速回升,在2012年更是达到历史新高。而同期,美国经济发展和财政收入仍处于困难当中。
为了满足选举的政治逻辑,美国政府只得牺牲经济逻辑,通过扩大举债的方式维持居高不下的福利支出。福利开支的刚性扩张,以及长期脱离经济发展和财政收入实际水平的超规模扩张,其后果就是压制了美国联邦政府在其他领域的必需开支,限制了美国政府更好统筹运用财政收入,导致其不能集中经济资源,因此无法快速实现经济复苏。
对于不断扩大的用于福利的财政支出,美国政府本可以通过增加税收、特别是公司税加以弥补。美国公司利润总额呈不断上升趋势,2013年达到21069亿美元,其占美国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也在逐年增加,占美国国内生产总值的12.5%,两者均为历史最高。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美国公司缴纳的公司税占公司利润总额、美国联邦财政收入和美国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却都在不断下降,同年上述三项指标分别为12.9%、9.9%和1.6%。
为何美国公司赚取了更多的利润,而其缴纳的税收、对美国联邦财政收入的贡献却不断下降?其中的关键在于美国公司的大量利润创造于海外,或者把利润转移到海外。美国目前的税法尽管规定最高可对本国公司的利润征收35%的联邦税率,但同时又提出美国公司的国外利润如果不返回美国,就可免征公司税。这促成大量美国跨国公司扩大在国外的运营以赚取国际利润,或者通过各种合法或非法方式把国内利润转向国外。
要改变这种现状,美国国会需要对美国税制进行修改。但是,税制改革不仅是经济问题,也是高度敏感的政治问题,与美国国内政治直接相关。共和党和民主党均提出过不同的税制改革建议。总体而言,民主党倾向于严厉打击国际逃税,通过略微降低税率来吸引美国公司海外利润回流,而共和党则主张更大力度地降低税率,反对对美国企业全球范围征税。
美国跨国公司采取各种游说措施,希望美国国会能够更多地降低税率或者实施汇回利润税收减免。美国资本非但没有表现出奥巴马总统所呼吁的“经济爱国主义”,还利用美国政治分权制衡的特点,最大限度地寻租,阻止了对自身不利的法案的通过。
选票绑架民主,导致过度福利;资本裹挟政治,形成税收逃避。一方面为了争取选票而不断扩大福利,另一方面在资本的游说下又不能征收更多的公司税,美国财政赤字很大程度上肇始于政治原因。这种困境是美国作为一个国家面临的整体困境,但在权力制衡的“民主美德”下,空有热闹辩论却无人对此真正负责。国家面临民主体制的弊端束缚,不能积聚必要的财政资源实现国内经济增长。
民主体制的部分失灵不仅导致了美国捉襟见肘的财政收支,而且带来了低效甚至是无效的经济政策制定。国内经济政策制定的政治弊端在美国应对2008年的金融危机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对于这场世纪危机,美国政府受制于国会民主党和共和党的党争,没有迅速做出反应,未能提供足够的刺激资金,错过最佳救市时机,导致危机持续恶化。
恰逢危机爆发于2008年总统大选之前,两党着眼于大选,把赢得大选置于应对危机之前,争相把代表党派立场和利益的诉求纳入到经济刺激一揽子计划当中,使得经济刺激计划糅合了诸多不合理的项目,限制了其效用。
在国际经济层面,同样由于党派斗争的存在,美国总统长期无法获得国会的贸易促进授权,因而无法快速推进美国参与和主导的双边和多边自由贸易协定谈判,包括“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关系协定”(TPP)谈判。而“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关系协定”对美国而言,具有重要的经济、外交和安全意义。
另外一个案例是美国国会迟迟不通过美国政府早已承诺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改革方案,国会与政府之间的冲突损害的是美国的外交软实力和国际信用。
战争、联盟与安全:变化了的国际经济基础
美国国内经济和政治出现了问题,国际环境也发生了不利的变化。就国际环境而言,美国在某种意义上是在非正常状态下成长、发展、崛起,进而获得全球霸权的。美国崛起的一长段历程事实上处于全球主要国家进行军事对抗的非和平或冷和平时代。它偏于北美,远离当时的政治经济火药桶——欧洲,从而能够获得相对稳定的经济发展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