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大百年校慶上,季羨林說,北大歷史上有兩位校長值得記住,一位是蔡元培,另一位是丁石孫。
晚年的丁石孫,總是坐在這間不足30平方米的起居室裡。
退下來11年了,他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耳聰目不明,五體不由己,話也越來越少。但窗外的人和事,依然聲聲入耳。
老丁 歷經文革 堅持戰鬥
妹妹丁永寧、民盟中央研究室主任劉聖宇曾擔任丁石孫的秘書常把國內外大事說給丁石孫聽。不過,丁石孫最喜歡聽的,是有關北京大學的人和事。
北大數學系原系主任李忠每年也都會和一幫朋友去看丁石孫。李忠和其他人都保留了當年的習慣,稱呼丁石孫「老丁」。有工作人員不解,認為應該稱呼「丁委員長」,李忠不肯,覺得彆扭。
北京大學前常務副校長王義遒常和李忠一起來。丁石孫任北京大學校長期間,王義遒是教務長。看著眼前越來越沉默、笑容越來越少的丁石孫,王義遒常常想起近半個世紀前的他。
那時,丁石孫是北京大學數學系的系主任,瘦高的個子,穿著中山裝,氣度很好。
「文革」剛剛結束,北大百廢待興,丁石孫發言時,有點慷慨激昂的樣子,王義遒覺得,眼前這個剛剛年過半百的人,大約要做點什麼了。
1983年,北京大學校領導到數學系,向黨總支書記黃槐成瞭解丁石孫。學校對文革結束後數學系如何恢復正常教學工作很感興趣,讓他作匯報。
黃槐成回憶,文革結束後,系裡面對的一大難題,是如何對待工農兵學員與「造反派」出身的教師。當時,教師隊伍「斷代」,文革前業務水平高、教學經驗豐富的老教師人數不足,畢業留系的工農兵學員業務水平多數不能滿足教學需求,當過「造反派」的教師大多在運動中傷過人,老教授對他們很反感,希望能把他們清除出去。
丁石孫基本功紮實,課講得好,在學生中名聲很好。1958年,他因同情右派,受嚴重警告處分。1960年,他在反右傾時成為「階級異己分子」,被開除黨籍。甄別平反後,「文革」又開始了,他作為牛鬼蛇神被關進黑幫大院,下放幹校,文革後才獲得平反。他的名字早在學校裡傳開,無論從業務上還是人品上,都很受尊重。
1980年,丁石孫被任命為數學系主任。1982年末,他辭去系主任一職,去美國哈佛大學做訪問學者。
時任北京大學副校長王學珍回憶,1983年,北京大學校長面臨換屆選舉。之後,北大進行了一次民意測驗,請大家填寫校長人選。丁石孫是得票數最多的人。在美國的丁石孫得知消息,自己即將被任命為北大校長。
有老友給丁石孫潑冷水,告誡他北大校長可不好當。姚曼華夫婦就持這樣的觀點。姚曼華夫婦覺得丁石孫有理想有信念也有能力,但擔心他對困難估計不足,如果遭受挫折,可能會受到很大打擊。
丁石孫卻躊躇滿志。回國前,他告訴友人:「回去我要戰鬥,不是一般地戰鬥,前後左右上下都要戰鬥。」1984年3月,57歲的丁石孫上任北京大學校長,王學珍上任黨委書記。
高峰 當上校長 意氣風發
新班子首先提拔了一批年輕人。學校做出規定,教師年滿65歲必須退休,也不能參加學術委員會。如今,這批年輕人均已成為北大各個學科的帶頭人。
1986年下半年,丁石孫提出了六點治校方針:建設世界一流大學;從嚴治校;貫徹競爭原則;堅持雙百方針,活躍學術空氣;樹立綜合平衡與全局觀念;分層管理,堅決放權。他還在中層幹部會上作了報告,大張旗鼓推行改革措施。
丁石孫也以身作則。雖然當了校長,卻堅持給學生上高等代數這門基礎課,除非不得已,從不耽誤課時。
他還推動了北大的學科建設。北大歷來以基礎研究為主,在向市場經濟轉軌的80年代,基礎研究面臨著難以拿到國家課題和經費的困境。「學校決定,大船要轉向,要增加應用科學和技術科學的比重。」王義遒說。學校成立了5個交叉學科中心,陸續開設15個國家和部門重點實驗室,加強了應用科學研究。
那些年,丁永寧常在星期天去北大看哥哥。
每一任北大校長都可以在任內搬進北大燕南園的一套獨棟小樓居住,但丁石孫拒絕了,仍舊住在中關園一套不到80平方米的老舊房子裡。丁永寧卻在他臉上看到了難得的笑臉。
「以前,我很難看到哥哥的笑臉。一會兒反右,一會兒反右傾,一會兒『文革』,折騰極了。我看著他都覺得心疼。自從他當上了北大校長,我覺得他很陽光,意氣風發,準備大幹,好像春天進入了他的心裡,屬於他的時代來了。」她回憶。
理念 治校從嚴 自由發展
在學生們的印象裡,丁校長總是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或灰色衣服,騎一輛舊自行車,穿行在校園裡。有人想找他說話,直接把他的自行車攔下來就是。
他的電話號碼是公開的。有學生覺得食堂太難吃,直接打電話到他家裡臭罵他一頓,讓他自己去食堂嘗嘗。他並不惱,真的開始食堂改革。之前,北大各院系學生吃飯的食堂是固定的,他引進競爭機制,飯票在各食堂通用。食堂有了競爭壓力,質量立刻提高。
他強調從嚴治校,但希望能給學生營造寬鬆的成長環境。「個人需要自由發展,老師也需要自由發展。我覺得校長並沒有高人一等的地位,你唯一的辦法是創造條件讓大家能夠自由發展。」他後來如此回憶當時的治校理念。
新生被學長們告知,要讀《圍城》《麥田的守望者》和《第二十二條軍規》。「三角地」貼滿了講座海報。每到晚上、周末,各個教學樓裡會有各式各樣的講座,從朦朧詩到存在主義,從弗洛伊德到現代派。
未名湖畔,五四文學社常常在那裡討論詩歌。學生宿舍和食堂的牆上,貼著原創或分享的作品,誰都可以「跟帖」,支持或批駁。北島、多多、顧城三位朦朧詩派的代表詩人來電教報告廳座談,學生們毫不客氣地發表看法,其氣勢讓三位詩人似乎都有些怯場。
但在數年的校長生涯中,丁石孫也常感到力不從心,推動改革十分不易。
1988年,他給時任國家教委主任李鐵映寫過兩封信,說已經幹了4年,身體很不好,希望能同意自己辭職。「我覺得一個人做不成的事情多得很,做不成就算了,我已經盡了力了。」他後來解釋。但辭職請求沒有被接受。1989年8月下旬,教育部領導再次找丁石孫談話,批准了他的辭職請求。
在告別講話中,他說:「我當了五年校長,由於能力有限,工作沒做好;我是歷史樂觀主義者,相信後來的校長會比我做得好,會把北大辦得更好。」
評價 與蔡元培 齊名北大
離任第二天,丁石孫回到數學系。
1998年,時逢北京大學百年校慶,丁石孫到校出席紀念活動。介紹貴賓時,當他的名字被念出,全場響起了極為熱烈的掌聲。季羨林發表講話時說,北大歷史上有兩位校長值得記住,一位是蔡元培,另一位是丁石孫。
校慶期間,丁石孫被校友們包圍了。學生們爭相和他合影,紛紛請他到自己班裡坐坐,為大家講上一課。常常才出一個班,就被另一個班「架」走了。 但敏感的老友們也發現,學生運動出身、一輩子的命運與政治緊密相關的丁石孫,不再談論政治。他們明白他的種種想法,只與他聊聊北大和往事。
2013年,丁石孫訪談錄出版,取名《有話可說》。但在丁永寧眼中,晚年的哥哥似乎更喜歡傾聽,常常處於沉默狀態。
在接受央視的採訪時,丁石孫說:「我是個失敗的校長,因為我心目中理想的、好的學校,不是這樣的,沒有達到。」
對於後來常常有人追憶那時的北大,丁石孫笑笑:「我運氣比較好,因為1988年確實是北大達到很高水準的一年。」他覺得,那種精神的魅力,是「不太容易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