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大学诞生于中世纪的欧洲,这个时期建立的大学机构与之前的教育机构相比,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制度因素。高等教育历史学专家珀金认为,中世纪大学与古希腊的哲学学校之间的不同,不在于学术自由程度上,而在于结构上,这里的结构实际上就是制度的含义。他说:“大学是一个学者团体,具有严谨的组织、法人的性质、自己的章程和共同的印章。Universitas一词在12至14世纪是一个用得很普遍的词,它可以用来指任何具有共同利益和享有独立合法地位的团体组织。”在那个时期建立的大学法人制度使大学组织具有了长久的生命力,从而绵延数百年至今。另外,大学生命力的增强还与大学与社会之间联系程度的加强有关,大学通过学位、职业资格等制度形式,与外部社会发生联系,越来越深地嵌入在特定社会环境中,从而日益在社会系统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起源于欧洲的大学制度通过殖民地和主动学习两种方式,在世界范围内得到了传播,在传播过程中,欧洲大学原型与移植国家的具体情形相互作用,产生了某些方面的变异,制度形态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如19世纪业已形成的德国大学制度对于美国大学制度的建立有很大的影响,数以万计的美国学生前往德国留学,学习德国先进的学术研究内容和学术制度,但是“19世纪自由市场式的美国高等教育体制与德国的国家控制和国家提供经费的大学体制有天壤之别。”从历史角度,我们可以将现今的大学制度视为“遗传”和“变异”或者说“稳定”与“变化”两种机制相互作用的结果。
对于现代中国学术系统而言,大学制度是西方国家的舶来品。梅贻琦在《大学一解》中断言,中西在学术思想上具有很大的相似性,但是就学术制度而言,则大相径庭。他写道:“今日中国之大学教育,溯其源流,实自西洋移植而来。”这句简单的话,道出了20世纪初中国大学学术领袖对于中西大学制度的基本看法,也道出了中学与西学之间的异同。作为一种学术制度,现代意义上的大学在中国仅有百余年的历史,中国属于大学制度的后发外生型国家。
在社会发展过程中,前进道路并非一条,殊途同归的情况并不鲜见。历史原因造就了先发内生型和后发外生型两种模式。作为后发外生型国家,既有后发优势,也有后发劣势。从理论上讲,后发优势表现在,可以借鉴他国的经验和教训,不用自己去探索和创新,因此发展成本低,发展速度快;而劣势在于,模仿成为一种发展机制,路径依赖原理作用的结果导致缺少制度创新的原动力,在外来的制度与本土的实践需求之间存在着某种张力,容易出现“内卷式”状况(即有数量增长而无实质发展)、形似而神异或者说外表与内涵之间的非均衡发展态势。下面,从后发外生型国家高等教育容易产生的误区视角,略加阐述。
误区1:形式模仿。几年前,加州伯克利大学的叶文欣教授来北大交流,她将北大与伯克利大学发展态势做了一个对比。伯克利在建立和发展过程中,并没有将建成世界一流大学作为目标,而仅仅是定位于服务加州的发展,但是在履行这个看似渺小使命的过程中,不断追求卓越,结果把自己变成了一所有世界影响的大学。与之不同,包括北大在内的中国优秀大学始终瞄准世界一流目标,而不把服务于所在社会作为目的。从这个实例中,我们可以看到两种不同的发展逻辑,前者注重于“脚踏实地”,而后者倾向于“仰望星空”。在教育测量学中,有目标参照测验和常模参照测验,借此术语,伯克利属于目标参照发展型,而北大属于常模参照发展型。与伯克利的内在激励、内涵发展模式相比,北大采取的则是外在激励、外延发展模式。
误区2:忽视制度建设。从干预方式角度看,包括大学制度在内的制度形成有人为设计和自然演化两种不同方式。前者也被称为计划模式或者国家控制模式,而后者也被称为市场模式。欧洲大陆高等教育管理体制属于人为设计模式,而美国属于自然演化模式。克拉克在比较欧美两种高等教育制度后指出:无序方式可以导致有序结果的产生,而有序安排则会产生无序。一些学者在研究美国高等教育历史后指出,通过自然演化形式而形成的美国高等教育制度是最不易被模仿的。显然,将世界一流大学作为发展目标的中国大学容易学到的是国外大学表层的东西,而深层次的制度内涵则不容易学。就制度而言,历史传统比外来的现代因素发挥着更显著的作用。如果我们从制度视角审视世界一流大学,它不仅是一些数量指标的简单集合,更是制度的复合集合,由外在的发展形式到内在的发展机制、价值体系构成的统一体,数量指标容易达到,而制度内涵不容易建立。因此,实现“双一流”建设目标的艰巨性不容低估。对制度有效性的评价无法用一些客观的指标加以判断,不得不采用主观评价的方式,而主观评价主要依靠他评而不是自评。因此,中国的大学和学科是否达到世界一流,不是自己说了算,而是由世界范围内的学术共同体说了算。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宜制定一份一流大学和学科目标实现的时间进程表。
误区3:跨越式发展,超越必要的历史阶段。后发外生型模式常常与跨越式发展模式相伴随,尤其在集权体制下两者容易共生。对于后发外生者而言,容易看到表面的目标并低估实现总体目标的难度,所以在制定发展规划时容易出现激进,以跨越式作为制定激进政策的工具。有些发展目标可以跨越,而有些目标则难以跨越,制度建立及其功用的发挥就是难以跨越的内容。从某种意义上看,跨越式发展模式是以牺牲历史承继性和自洽性为代价的,容易产生知识创造和传递上囫囵吞枣、食洋不化的问题。
误区4:以牺牲多数高校利益为代价。任何国家都面临着恰当地处理精英和大众高等教育关系的问题。“双一流”属于中国的精英高等教育部分。在集中财力投入精英部分时,是否会削弱大众部分的基础建设?这是需要考虑的一个问题。另外,让我们回顾一下中国在经济领域的发展历史,经过30年的高速发展,我们开始审视过去的发展模式,这种模式的继续遇到了环境制约和可持续性的挑战,于是政府提出了“新常态”的发展思路。与经济发展对比,“双一流”建设是属于常态还是非常态发展模式呢?
误区5:树立标杆,不利于实现多样化。办学特色是高等教育发展很重要的一个内容,但是又经常被忽视。一流学科和一流大学建设,实际上是在树立标杆,这些标杆对其他学科和大学将会产生很大的影响,这种影响又可能削弱高等教育系统多样性的特色。一个值得重视借鉴的例证是,美国立法机构多次否决建立“国立大学”的提议,从而为后来美国高等教育多样化格局的形成奠定了基础。与之相较,我国将某些重点学校和重点学科放在特殊优先发展地位,一直对应着明显的院校攀比和升格行为。
社会现代化包括三个层面,从浅至深分别是:器物技能层次、制度层次、思想行为层次。一般而言,浅层次的现代化目标容易实现,而深层次的现代化目标则较难实现。根据实现现代化的先后顺序,可以将国家分为先发内生型和后发外生型两种类型或者形态。先发内生型国家在实现现代化时,容易做到现代化三个层面的同步发展,而后发外生型国家则可能出现三个层面的不同步发展,即所谓的“脱序”。在集权管理方式下,后发外生型国家的追赶心态和容易采纳的跨越式发展模式侧重于强调器物层面的建设,而忽视制度建设,因此容易出现“脱序”问题。大学是一种制度性的组织,制度是在长期历史演化过程中逐渐形成的,历史的积淀赋予大学制度以独特的内涵,需要长时间涵养才能获得,无法在短期内通过跨越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