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20日首映的《降临》与两年前上映的《星际穿越》有异曲同工之处。两者都在时间线上做着层叠累加与交错展示。总结电影中语言学家班克斯博士所采纳的语言翻译原则与效果:当外星飞船在多个国家同时抵达,激化了各国之间的猜忌之际,她相信外星人的善意与友好,努力与外星人沟通,学习他们的语言,揣摩他们的意图,尽量消除语言符号能指与所指之间可能产生的差异。她利用时间的非线性给她带来的知晓不同时间点所发生事件的能力,促进地球上各方的有效沟通,避免了一场星际战争,并最终挽救了人类。作为语言学家,班克斯博士的翻译原则是行之有效的。如果用电影中给出的一个英文词来总结这一原则,那就是Non-zero-sum game,翻译为汉语是“非零和对策”或“双赢原则”。
时间的非线性
看懂《星际穿越》的前提是要理解虫洞、黑洞以及多维空间的差异。
在常态下,人类可见与能够理解的是一维到三维的空间。一维空间是由无数的点所组成的一条线,它只有长度,没有宽度与高度;二维空间则是一个平面,我们可以用 x,y 坐标轴来表示;人们可以看到正方形、长方形等;三维空间是一个立体的面,比如正方体、长方体;而三维以上的多维空间则要再加上时间维度,这个多维的空间完全超越人类的五种基本感知手段。这就如同《星际穿越》中库珀进入他女儿书柜后面的情形,所有时间段里发生的事情,都可以成为单独呈现的空间。在这个多维空间里,时间标记在空间上体现,所以,库珀可以与小时候的女儿交流,可以与布兰德握手,因为他可以看到所有时间段发生的事情,可以分别与不同时间段里的人物交流。多维空间中,时间应该是非线性的,我们人类所谓的现在或者未来,只是某个无限大的平面上不同的点而已,并没有先后之别。
《降临》就是在这样的时间维度基础上,非线性地展现了语言学家班克斯博士在不同时间点的生活场景。如果我们非要运用常态的对时间的线性感知方式,认定时间必须是一条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的直线发展,思维也必须随着这线性的时间轴前行,那么,看这部电影就会觉得难以理解。
语言的相对性
在《降临》中,因为外星人已经拥有了时间的非线性,所以他们可以游走于不同的时空中,也就拥有知晓过去、预见未来的能力,同时他们的语言也没有任何时间的概念。
电影中关于语言与思维关系的逻辑支撑理论是语言相对性原理,来自于语言学界的“萨丕尔—沃夫假说”。这是一个关于人类语言的假说,由语言学家兼人类学家萨丕尔及其学生本杰明·沃夫所提出。该假说认为,一个人的思维完全由其母语决定,因为一个人只能根据其母语中编码设定的范畴和区别定义来认识世界;语言结构有无限的多样性,但一种语言系统中所编定的范畴类别与区分定义为该语言系统所独有,与其他语言系统中所编定的范畴类别与区分定义不同。他们认为:“任何语言都形成宏大的模式体系,它不同于其他的模式体系。因为在这个系统中,个人运用在文化环境内所接受的形式与范畴进行交流,分析自然界,注意或忽视某些关系或现象,表现其分析,并建构其意识的大厦。每一种语言都以其独特方式对延绵不绝的客观存在作出人为的分割”。简单说来就是语言决定和影响着人的思维,包括世界观与认知过程。以这种理论为出发点,语言是文化的产物和工具,规范和展现着人类不同的思维与活动。如果接着借鉴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的观点,人们试图通过语言符号表达出来的是“能指”,而语言实际传达出来的是“所指”。由于历史背景,学科差异与个人经验的不同,所指和能指并不总是一一对应,或者说语言的跨文化“翻译”或交流总会有不完善之处。我们在翻译一句话或一个词的同时,往往要以别的词汇或者句子作为参照,这是因为当我们要了解能指,我们总是要不断借助其他的所指,这样能指的意义便在这种不断借用其他所指的过程中被扩展,收缩或变异。为了避免人类与外星人关于“人类”一词能指与所指的差异,在《降临》中,语言学家班克斯博士用写在黑板上的“humanity”(人类)与外星人交流。为了完善交流的准确性,她甚至冒着生命危险,脱掉自己的防护服,让外星人看到真正的人形的自己。
电影《降临》中,班克斯博士用“Kangaroo”一词的翻译过程阐释了语言符号能指与所指在另外一种语言文化环境中可能产生的差异。Kangaroo 一词的最原始使用者是澳大利亚的土著人。18 世纪英国的库克船长首次登陆澳洲海岸,他看到一些袋鼠在草地上吃草。袋鼠是澳洲大陆所特有的,库克船长从未见过。于是他就问当地向导那是什么动物。向导说:Kang-a-roo。库克以为向导说的是这种动物的名字,就请他的同行者——生物学家班克斯先生(与电影的女主人公同姓)把这个名称记在了笔记本上,于是,澳大利亚的这种特殊动物有了它的名字。十年后库克船长再次到达澳洲时,想再去看袋鼠Kangaroo。一位传教士听后告诉他说:Kang-a-roo 的发音在当地土著语言里的意思并不是指袋鼠这种动物,而是说“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但不管怎样,Kangaroo一词在英文中的所指被改变为“袋鼠”这种动物。电影中,班克斯博士之所以讲述这个例子,是因为军方让她在没有任何语境和交流背景的前提下,单单通过听录音机放出来的外星人发声的音频就要翻译出外星人想表达的意思。作为语言学专家,班克斯博士明白,让她脱离上下文单独通过听音频就破译一种她完全不了解的语言是不可能的,因为语言的翻译,只有经过完善、全面的沟通才能消除或减少语言符号能指的不确定性。班克斯博士用 Kangaroo 的例子向军方表明,对于一种陌生的语言,语言的含义取决于语言的使用者与语境。现在英语中还仍然使用词组“Kangaroo Court”来表示“非官方、意在给某人定罪的不公正审判法庭”。实际上,该词组是借用“Kangaroo”的能指与所指间的隐喻性内涵——任何词汇在交流中都有可能被赋予一种不是其本意的能指。语言符号能指与所指的对应取决于同一文化背景中所有成员共同感受的知识与经验,或者说,语言符号只有通过与存在物的结合才能获得价值,而这种价值只有在成员共同遵循的契约中才可能被认可。
那么,不同的语言真能代表不同的思维吗?答案只能是部分肯定的。实际上,“萨丕尔—沃夫假说”已经被语言学界的学者批判过多次。以乔姆斯基为首的语言学派认为,人类的认知是共通的,根本就没有什么独属于某一语言或者某一文化的概念,而概念在认知中是先行于语言的。早在 1934 年,德国语言学家兼文体学家列奥·斯皮泽也提出:“任何语言先属于人类,然后才属于某个民族:不论土耳其语、法语,或是德语,在它们成为土耳其人、法国人或者德国人的语言之前,它们首先是属于人类的语言。”在语言成为不同民族语言之前,它的全人类属性应该是什么?答案应该是人类所共有的同理心。我们可以再次以电影中班克斯博士翻译外星人的意图为例。她的翻译工作所经历的最艰难时刻是将外星人的意图翻译为“武器”还是工具?班克斯博士翻译外星人的语言的具体内容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翻译时所遵循的人性基本原则——同理心的应用,或者说,她的翻译行为证明了语言翻译的准确性与译者的同理心密切相关。翻译中,她一直从尊重外星人的角度,全面阐释各种翻译的可能,消除语言中任何不确定的指向和涉及。关于外星人是要给人类带来危险的“武器”还是有用的“工具”?班克斯博士经过与外星人的细
致沟通、倾听、并带着善意去猜测,终于弄清楚了外星人是来给地球人提供暗示与帮助,也是为了让地球人在3000年后能够帮助他们。这也是为什么她在自己后来所写的一本专著的序言中说:“语言是人与人之间的黏合剂,是最先被使用的武器,是一切文明的基石。”这里的“武器”的所指是外星人所说的那个“武器”——其实是“工具”。班克斯博士的翻译过程展现了一个翻译准确性的要素——语言能指与所指之上是翻译者的同理心。
文字的非线性
回到非线性的问题,《降临》中外星人使用的语言是非线性的。当地球人类习惯于有因有果、有前有后、有连锁反应的思维与表达方式的时候,外星人的思维过程是可以直接看到“结果”。他们对世界的感悟不是为了发现与探究任何目的,而是为了完成那个他们已知的结果。所以他们不仅拥有表达与书写分开的两套系统,同时也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圈形文字来表意。这种圈形文字类似于中国水墨画,每个圆圈图形上都有许多突出的点来表示不同的能指含义。另外,每一个圈形文字代表的不是单一概念的能指,而是涉及结果的一系列所指的聚合。也就是说,这个单一的圈形文字包含多个能指的浓缩,其中名词、动词、形容词、动作的施动方与受动方等全部信息可以平行的,不分优次级别聚合在圈状图上,没有任何标点符号,任由读者以任何方式与顺序阅读。外星人这种字符的非线性与汉字字符的非线性是一致的。到这里,有必要分析该电影的中国元素问题。中国的影业公司在对这部电影进行宣传时,在海报下面打出一行字总结该电影的看点:“用
中国哲学解决世界问题。”严格地说,这部电影并非真的在用中国哲学解决世界问题。电影中中国式的托梦与麻将等情节,确实令观众莞尔,但是总体评价这部电影,其中存在的更多的是对中国文化的误读与些许丑化,比如中国将军唯我独尊的霸道与不合作态度等。按照电影中所交代的情节,中国将军最后改变主意,并与其他 11 个国家合作的原因是被班克斯博士给他讲的太太托梦的话震惊到了而已。如果说这就体现了中国哲学的拯救世界的潜力,未免太肤浅。导演如果对中国文化有更深的了解与感悟,他在展现中国人与外星人的具体交流方式中,可以选择让中国一方使用河图洛书或方块汉字,特别是以象形文字为主的甲骨文。比较而言,外星人的圈形文字与汉字的方块字有着许多共通性,比如都不需要发音就能传意,也不需要标点符号(对比于古代汉语)。汉字的含义也是超越时空的,体现了中国人对人生真谛的感悟。有许多汉字,特别是古文字,其书写本身就可以展现生命的姿态与历程。在这部电影里,如果导演真的选择让中方使用繁
体方块字而非麻将与外星人交流,根据电影的剧情以及其所提倡的主题,建议使用的汉字是“高兴”中的“兴”字。该字的繁体字写法是“興”,在甲骨文中,它的写法意象包括周围四只手环绕,中间一把夯具,象征着众人共同喊着口号、使用夯具合力夯实一个地方。“兴”描述的是万众齐心合力做成一件事情的快乐场景,也即是电影最后描述的危机解决的结局:12国经过通力合作,终于共同避免了星际大战,他们共聚一堂庆祝合作的硕果。
与《星际穿越》类似,《降临》也是一部为我们讲述人类遭遇来自外太空危机的科幻故事片。两者的结局又有些许不同。在《星际穿越》中,父亲库珀带着对女儿的爱与承诺,驾驶宇宙飞船通过穿越虫洞,抵达另一个星系后,又通过进入黑洞内部,突破三维的时空,最终改变了地球人类命运。但是在《降临》中,特别是该电影小说原版——《你一生的故事》中,命运是可以预知但不能改变的。所以对于“如果你预先知晓从生到死的每一刻,你要改变它吗?”的问题,班克斯博士给出的答案是:“拥抱与珍惜能够拥有的每一个幸福时刻。”对于班克斯博士而言,她的翻译原则应该能够让她很容易理解中国“幸福”二字古汉语写法的原始含义。根据《说文解字》,“幸”字从“土”、从“屰”,想象一下这样的场景:本来要被埋在土中死去,但是为帝王所赐,临死获赦,从“土”穴里被拽回来的死而后生的心情;“福”字“祐也。从示畐声”,与祭神有关。不过结合班克斯博士在小说中的生活状态,她住在乡间别墅,周围广袤无垠的大片绿地,通过别墅的落地长窗可以看到窗外的美丽湖景,她应该能够很轻松地将“福”按照字符非线性的意象,理解为家中有“人口”、有“田地”的富足安康的生活。当时间是非线性的、当班克斯博士已经被外星人给予了预知未来的能力、知道丈夫会离家出走、也知道心爱的女儿将要死于绝症,她仍然选择直面人生,勇敢地去面对,去珍惜短暂的“幸福”时刻。电影中的一个场景,她手持一杯红酒,望着窗外景象,那时的她对这种来之不易的幸福的珍惜,令观众历历在目。
人们试图通过语言符号表达出来的是“能指”,而语言实际传达出来的是“所指”。“能指”就是Being,“所指”就是Should,此外还有仁--Love,Love就是Being与Should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