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佩玉在写《盛氏家族:邵洵美与我》这本回忆录时,说道:她之所以要写这本书,并非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辨析对错。读到此,我心头颇为一颤:对与错在人生的历程中有时互为转换,对了的或许就是错了的,反之亦然,谁能鉴别清楚?与之相对应的是善恶,表面上相济相生,相反相对,然落实到具体的阶段与个人,善与恶的界线未免那么截然,那么,像盛佩玉用一生去说清对错,且脉络纵横、条理严整、黑白分明,这样的一个人应值得尊敬。尤其在当今只谈输赢、不讲对错,只谈多少、不论善恶的大环境中,这本书无疑是一种清洁剂,或可洗涤那些蒙尘太多的心灵。
同样是女性的回忆录,董竹君《我的一个世纪》开篇就谈到,要祛除“私心”,树立“公心”,走向“大同”世界。公私兼顾,本是人之常情,“私心”二字易得解读,唯“公心”二字难得说透。然董竹君女士身体力行,把“公心”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迹近完美,哪怕受多大的委屈、遭遇如何的险恶,甚至是“文革”中蒙受不白之冤,饱受摧残,毫无尊严可言,可她依然坚信自己做得对,对得起国家、对得起人民,这就是“公心”,这就是信仰。在这本厚厚的书中,她叙述到自己的过去时,用了“哈哈”二字,最为传神,想来她在写此书时清明的心境和怡然自得的状态,这与徐樱《方桂与我五十五年》中谈到与语言学家李方桂先生夫妻间的默契时,曾用“Yes,Sir”一句来概括,颇有同工之妙。
相对于这三本回忆录明朗、清彻而言,《王映霞自传》、毛彦文《往事》、蒋碧薇《我与悲鸿》、《我与道藩》,则稍显芜杂些,关键是传主大多为情累、为爱困,又不得善始善终,其间颇多曲折,确实难以为外人道。但每一本书都可以说既是个人情感故事,因其真实而弥足珍贵,又是二十世纪社会大变迁的写照,小历史映衬大历史,历史的许多场景因这些回忆录而丰富生动起来。这些回忆录同是历史的“产物”,后来者只有阅读与感叹的份,非亲历者来说长道短,绝不是厚道的行为。我个人的看法是看得透的底气足,因而予对错、善恶可以下判断,澄明一切是是非非;看得不太透的,则反复纠缠旧事,怎么说都无法圆满,更难以如盛佩玉、董竹君她们那么笃定,那么安详。
近读郑培蒂的散文集《云卷云舒》,实是回忆文章的辑录。作者是曾国藩的后人,上世纪五十年代从北大西语系毕业留校任教,又经历几次大的运动,均受冲击,后移香港再挪美国定居。这本书最大的特色就是喜气洋洋、干干净净,不停地叙说,不断地感恩。最难得的就是无丝毫怨气,对于磨难以为前因,视今日之福为后果,起落平易、宠辱不惊。比较前辈们的回忆录来,文笔未必佳,故事未必跌宕,然对错、善恶说得在理,所谓公道自在人心矣,这端赖家传庭训,也得益于时代之福。有心的读者,看看作者的前人曾纪芬自订年谱、曾宝荪的回忆录,可以互为辉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