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正恩在瑞士留学时的照片于2010年6月

西方评论家通常把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恩当笑话对待。在私下的谈话中，我听到美国政府官员和军队领导人有时会称他为“小胖孩”、“年轻的花花公子”或“笑柄”。美国驻联合国大使妮基·黑利甚至公开质疑他是否精神正常。然而，对朝鲜领导人出言不逊是错误的——不是因为这么做不礼貌，而是因为这低估了他的能力。金正恩绝非小丑，把他看作小丑是错误的做法，会导致外界对朝鲜及其领导人的威胁潜力产生错误的估计——况且如今朝美争端频繁爆发，此时仍然对朝鲜怀有偏见就更是大错特错了。

如果要选择更好的观察角度，就应该把金正恩看作某家公司新官上任的CEO——而这家公司名叫朝鲜股份有限公司。这样做可以让观察家们避免对金正恩精神状况展开讨论（也不会过多关注他作为独裁者的所作所为），从而专注于审视他作为领导者的品质。在商界，CEO的角色对任何一家公司的成功都至关重要。即将上任的CEO，尤其是将要接管一家处境艰难的公司的CEO，必须掌控大局，有效领导。他必须为公司提出一个愿景，并领导整个公司实现该目标。新任CEO需要激励自己的员工，向他们解释公司前进的方向以及这么做的原因，并将业绩和评估的过程规范化，从而赋予公司上下正确的期望值。与此同时，他还需要精简员工，清除中级管理层中的冗余人员和琐碎的派系斗争。一位有效的领导者能够发现心存不满的人，开除、边缘化或激励他们，然后奖励并提拔那些与他同心同德、共同为目标奋斗的人。简言之，一位出色的CEO能够让每个人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金正恩正是这么做的。他已经顺利地在朝鲜领导人的岗位上坚持了六年之久，同时在国家大政方针层面建立起了清晰的、具有个人特色的愿景。朝鲜内部对他统治的挑战显然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威胁，事实上他看上去悠然自得，独掌大权。朝鲜政府没有任何垮台的迹象，似乎比金正恩的父亲金正日在位期间更稳定。忙于争论金正恩究竟是否理智对美国外交政策的制定有害无益，这类争论只会让外界无法专注于解决同朝鲜之间真正的问题——即该国积极进行的核武器项目以及骇人听闻的人权践踏等问题，同时也让外界无法正确认识金正恩已有的能力——他能够领导朝鲜走向一条外界压力无法阻止的道路。把金正恩当作是一位CEO，而不是一位普通的政治领袖，也能够突出展现他政治层面以外的领导能力——任何组织的领导人要制定正确的期望、维护组织的稳定，都必须体现出这种能力。

朝鲜股份有限公司

对于新官上任的CEO来说，最重要的任务就是阐明一个大胆且明确的愿景，这是整个公司的准则和动力。金正恩对朝鲜的构想在“并行路线”（byungjin line）中得到了明确的表达。朝鲜劳动党（WPK）中央委员会于2013年4月宣布将实行“并行路线”，该路线主张朝鲜的经济和核武器要同时发展，取代了金正日提出的所谓的先军政治。通过让经济发展成为国家意识形态中的重要组成部分，金正恩释放了一个脱离过去的信号。在金正日和其前任领导者金日成在位期间，朝鲜宣传的重点是人民面对困难时的力量和为国家受苦受难的意愿。对困难刻意的正面宣传让一系列的做法都变得合理，当1991年国家遭受饥荒时，有一项运动逼迫朝鲜人一天只吃两顿饭，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的工人动员运动。金日成呼吁朝鲜人民为国家献身的做法最早可追溯到20世纪50年代的千里马运动（Chollima campaigns），当时普通老百姓被强制征召进不同的作业班（work unit），进行大规模建设和基础设施项目；该运动呼吁人们“捐献”自己的劳动，一天工作18个小时，甚至还对他们上洗手间的休息时间进行计时。

与之相反的是，金正恩说朝鲜人民“不应该再挨饿”。其中典型的就包括他在2015年的一次讲话：

今天，摆在我们面前最重要的任务是要尽快提高人民生活水平。迄今为止，我们的人民一直在艰苦奋斗中建设社会主义……他们从没有享受过心满意足的富裕生活。每时每刻我都在检讨自己的失职，我没能让可敬的人民过上富足的生活。他们不顾艰难的生活条件，坚定地信任并忠诚地追随着我们的党，对伟大的金日成与金正日同志保持着纯洁的道德信念，想到这些，我就夜不能寐……。我们的人民将他们的一切都交给了党，他们与党肩并肩，克服一切艰难险阻，因此我们应该给予我们的人民世界上最富裕最幸福的生活。

对物质享受而非无私献身的强调标志着一种与过去截然不同的语气。尽管这只是一种说辞，然而必然会产生实质性的影响：金正恩要求经济进步，就一定会提高上至党内领导人下到社会底层人民的期望。“并行路线”并不意味着金正恩要进行大规模的经济改革——远非如此。但它确实意味着金正恩已经明确地将其执政的合法性同自己实现经济发展和核武器研发并行的能力挂钩。在他的领导下，朝鲜在这两方面都在进步。考虑到西方的注意力几乎都放在了朝鲜的核项目和导弹项目上，因此很容易忽略朝鲜的经济举措。金正恩给了国有工厂更多的自主权，它们可以决定生产什么，如何获得供应商和客户，此外，现在朝鲜农场的工人们在完成政府的配额后可以卖掉自己任何的盈余。然而，西方对4月15日阅兵的分析几乎都聚焦于评估当天所展示的军事硬件，而多数人忽视一个事实——在两个半小时的阅兵中，军事展示仅持续了二十分钟。其余的两个小时都在强调经济方面的成功，比如开放了新的购物区和新的政府批准的自由市场（Jangmadang），其他的内容则包括环境方面所面临的挑战，以及一个简短称颂金氏家族的庆典。金正恩在台上检阅时，在他两侧站着的分别是朝鲜人民军次帅黄炳誓，以及朝鲜总理、同时也是主持经济最重要的官员朴凤柱。

事实上，在这次阅兵前一个星期，金正恩政府让约200名国外记者早上五点起床，然后把手机和笔记本电脑留在酒店房间。安保人员把他们送上车，经过两个小时的安检后，让他们在平壤市中心刚过了中国大使馆的地方下了车。鉴于安全、保密以及美朝间的紧张关系，记者最开始猜测他们可能要做好准备观看一次核试验或一个新的洲际弹道导弹。相反地，他们看到的是黎明大街，一个新的豪华住宅和购物区，朝鲜官方媒体骄傲地称其“绿色”且“节能”。这一展示的目的再清晰不过了：金正恩是在强调企业、经济和生活质量（至少在平壤）对其愿景的重要性。朴凤柱总理在该活动上发表讲话：“这条街的建成比100颗核弹头更有威力。”

新常态

如果金正恩作为一个年轻的CEO已经为朝鲜有限公司构想了新愿景，并且也已经为实现这一愿景大刀阔斧地改变了企业文化。2011年12月金正恩刚上台的时候，人们对他知之甚少，连他的年龄都不能确定。但如今，他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和经验更加老道的领导者不相上下。他开始让朝鲜政府的工作变得更具可预测性与规范性。他制定了办事程序并明确了工作重点，更重要的是，他确认了“并行路线”。同时，他也处理了中级管理层相关事宜，对高级官员有的开除，有的奖励，还有的调岗。通过这样的运作，他提升了自己国家的整体实力，从而能够更好更快地实现他所设定的目标。

金正恩已开始着手改变政府的内部文化，手段之一就是将官僚系统的行政操作规范化。比方说，他通过改革扩大了私有经济的范围，并试图限制军事开支。不过对CEO来说，或许更重要的是在一些重大的、具有象征意义的举措中发挥领导力。金正日执政期间，不仅没有定期党会，也没有新年致辞，其它的政党活动也遭到废弃。在2016年5月金正恩召开第七次党代会之前，朝鲜劳动党已经36年没举行过正式会议了，虽然党章明文规定每四年要举行一次党代会，但举行第六次党代会还是在1980年的时候。金正恩提出在2020年举行第八次党代会，让朝鲜劳动党回归正轨。以上这些举措的目标都在于创造政治体系的一致性，让官僚系统更加系统化、规范化。

金正恩不仅仅恢复了党代会，还重拾了发表新年致辞的传统。2013年1月1日，金正恩首次发表新年致辞，而上一次新年致辞还是他的祖父在1994年发表的。值得注意的是，金正恩是在朝鲜劳动党中央委员会大楼发表的演讲，意味着他强调党的重要性高于一切。在第七次党代会上，金正恩宣布了自20世纪80年代初期之后的首个五年计划。经济学家、朝鲜观察家鲁迪格·弗兰克（Rüdiger Frank）将这一系列的改变称为“新常态”，这一“新常态”恢复了许多金日成执政时期的特色。

金正恩也在整顿高级官员上付出了很大的努力。由于朝鲜政治的不透明性，外部观察家很难既看清金正恩的人事调动又分析背后的含义。金正恩的姑父张成泽之前被认为是朝鲜第二有权势的人，2013年12月对他的清洗与处决使外界广泛怀疑金正恩当时正在权力的漩涡中挣扎，并且处境岌岌可危。然而从那时起，金正恩巩固了自己的权力，那时的清洗现在看起来也像是在夸张地炫耀自己的权力。除此之外，也有一些本以为遭到清洗的官员之后却身居要位。 本以为次帅崔龙海（Choe Ryong Hae）在2015年10月遭到了清洗，但在2016年1月的官方照片上又出现了他的身影。甚至有报道称前总参谋长李永吉（Ri Yong Gil）在2016年2月遭到了处决，然而几个月后他又出现在第七次党代会上接受四星上将的军衔。

事实上，这几次让大家虚惊一场的所谓“清洗”可能是外界观察家对金正恩的行动有很大误解的最佳证明。鉴于朝鲜政治高度不透明，西方观察家就很容易过度解读。但如果把金正恩看作接管公司的CEO的话，那么频繁的人事调动就不那么令人惊讶了。他有可能是在寻找自己的得力干将，在不同的岗位上对他们进行试炼，然后慢慢地固定下来他的高管团队。正如一位优秀的公司执行官一样，他在发现领导者，精简中层管理人员，并在全政府推行规范化的制度流程。

当然，金正恩这样做背后有许多原因，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自保并除敌。然而，如果仅仅把他的行为看作是独裁者对政权的巩固的话，就忽视了一点——对于任何一个领导人来说，建立一个值得信任并且得心应手的高管团队都至关重要。如果只是从内部权力斗争的角度来看待人事变动的话，外界人士就常常会对这些所谓的“清洗”听风是雨，反应过度。

并非笑话

朝鲜领导人似乎认为自己大权在握，并且无惧外界威胁。特朗普就任美国总统后，人们对于美朝是否会开战展开了前所未有、铺天盖地的讨论，并且在特朗普上任以来的六个月中，讨论的声音从未衰减。然而，过去70多年一直面临美国威胁的朝鲜，似乎对于特朗普的耀武扬威毫不担心。事实上，美国的做法正合金正恩的心意，刚好替他证明了其激进的发声策略以及经济与核武并重的“并进路线“都是合理的。

有证据表明，即使朝鲜遭受国际制裁并且拒绝进行中国式的市场改革，它的经济情况也已经取得稳定，甚至有所发展。虽然任何经济衡量标准在使用前都需要三思，但韩国银行的数据表明，2016年朝鲜经济增长率为3.9%，是1999年以来的最高。饥荒已经结束，也没有什么近在眼前的危机。改革虽然断断续续，但仍然在持续推进。研究组织 Beyond Parallel 的数据显示，现今朝鲜家庭近75%的收入是从市场获得的。对外贸易也在攀升：印度如今是朝鲜的第三大贸易伙伴，并且在2017年前两个月，朝俄贸易就增长了73%。这些成绩一部分归功于金正恩上台之前朝鲜的政策与决议，但这仍旧意味着金正恩继续将经济改革作为他未来愿景的重中之重。

要是仅仅将朝鲜视为一个笑话，那就意味着对金正恩的统治现状是盲目的。将金正恩看作是一名CEO就能更准确的评估他的领导风格。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他似乎已经牢牢掌控全局，既设立了企业愿景，又在自己身边组织起了一圈成功所必须的人才。西方经常猜测金正恩是否是一个醉心权力的软弱独裁者，以及他的政权是否岌岌可危。然而，如果将他看作一位CEO，金正恩的统治以及他的政府似乎并没有处于危险之中。事实上，这两者正变得愈发稳定。金正恩的统治力是全方位的，美国对朝鲜的安全威胁远远不是他工作的唯一重心，目前看来，他似乎正在经济方面取得进展。而且，这些成绩还是在国家面临极大外部压力的情况下取得的。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外部世界仍然需要与金正恩以及朝鲜打交道，所以至少应该去努力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