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20日,美国卫生部所属国家健康研究院 (NIH) 院长柯林斯,致信全美一万多机构,声称国外实体机构开始了系统的计划影响NIH资助的研究者,建议各机构与当地美国联邦调查局 (FBI) 谈话,引起华人社区焦虑。
NIH要求兼职人员对美国任职机构和NIH报告其兼职情况,本来是合理的,并非大事。一个科研项目,有多个国家支持,属合情合理合法。饶毅于8月28日致信柯林斯,指出其观点和行为之错误,9月5日再寄信的修改版给柯林斯。9月11日,柯林斯接受《生物世纪》采访,声称他的信不是针对华人科学家。饶毅此前拒绝了媒体 (包括《生物世纪》) 的采访。因柯林斯对媒体公布收到饶毅信件,饶毅在《知识分子》公布其中文版和英文版。
美国华盛顿特区
国立健康研究院(NIH)院长
Francis Collins医学博士、哲学博士
亲爱的柯林斯博士:
你备受尊重,因为你是研究人类疾病基因变化出类拔萃的科学家,也是令人尊重的、宗旨为“探求生命系统本质和行为根本知识、用于增强健康、延长生命、减少疾患”的国立健康研究院 (NIH) 的院长。
人们欢呼NIH为改善美国人民和全人类的健康所作出的贡献。其传统和标准继承了全人类的文明,而希腊、印度、中国的古代文化都曾对人类文明有所贡献。
智力传承在国家之间交换了很长时间。西方从中国学习了造纸术、指南针、火药和活字印刷,美国从欧洲学习了很多。
科学家不能屈服于政治人物
你8月20日所谓美国生物医学研究面临威胁的信令人震惊,因为这是和平时期第一次政府官员限制科学交流。
而如《科学美国人》以下报道的内容更骇人听闻:“柯林斯致信约一万个接受NIH资助的机构,鼓励它们与联邦调查局 (FBI) 地区办公室开会,讨论对于知识产权的威胁和外国干涉”。整个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科学家邀请过类似FBI的机构监测“外国干涉”。有些政府这样做过,但不是因为领袖科学家或担任领导职务的科学家发起。即使在苏联最黑暗的时期,领袖科学家也有脊梁做相反的:物理学家卡皮查营救了他的学生朗道,后者在斯大林权力 (和恐怖) 顶峰时期被调查反斯大林行为。
因此,你的信和你鼓励FBI调查的行动,大大偏离了科学实践的常轨。
几年前,你在上海公开称:科学没有国界,因为它属于人类。
这句话被广泛翻译,人们交口称赞。
柯林斯博士:你那时说的是真理。
真理就是真理。不能因为政治领导人或律师说的不同,科学家就扭曲真理。
科学的永恒和科学家的道德勇气
科学是永恒的;而政治,特别是今天美国正在实践的那种,是短暂的。历史证明,劣质政治会灭亡,正如苏联和纳粹德国所证明的。
我同情大多数美国科学家,你们虽然被教育——也常常自认为——道德正直,其实通常不熟悉历史,不懂如何处理如纳粹德国或苏联那种邪恶政治压力。
附件推荐一篇文章 (“The Singular Moral Compass of Otto Krayer”) ,记叙一位德国药理学家,在其事业早期,他拒绝接任因纳粹开除犹太科学家而空出的系主任职位。他可以接受这一职位,不因社会之恶而怪罪自己,但他在完全预见对自己事业的损害情况下,写信拒绝就职。此后他被纳粹禁止任学术职位、连图书馆都不能用。他被迫离开德国不是因为他是犹太人,而是因为他敢于申张正义、声讨罪恶。
最终受纳粹和斯大林主义损害最大的是德国和俄国。希特勒上台之前,德国在数学、物理、化学和你自己研究的遗传学专业都遥遥领先,之后德国科学再也没达到那时的水平。
历史可以重复,如果我们不从过去汲取教训,即使是其他国家的教训。
如今特朗普主义盛行的美国,对美国人,包括美国科学家,都是考验的时刻。
目前,特朗普主义对科学的主要威胁不过是减少预算,与事业被毁、生命被灭还不能相比。但如此下滑,我们怎么知道,在很多学生是外国人、一批教授也是外国人的情况下,有什么可以阻挡竞争的实验室之间不去互相举报“外国影响“?以后的科学讨论,需要分成“美国”和“外国”吗?科学学会的年度会议,应该拒绝“外国影响”吗?NIH资助的美国国内和国际会议,应该请FBI来监控吗?
现在是美国科学家显示自己脊梁的时刻。
科学家及其选择支持的自由
所有科学家都有选择其工作地点的自由,有选择他们认为合适的合作对象的自由。
科学研究可以被任何合法资助机构所支持。政府机构是全世界资助科学的主要来源,这是大家接受的现实。每个科学家接受多个来源的资助也从来不是问题,即使资助来源于多个国家。
就在2015年,你自己领导的NIH与中国的国家自然科学基金会 (NSFC) 宣布共同资助美中生物医学合作项 目( http://grants.nih.gov/grants/gui-de/rfa-files/RFA-AI-16-006.html )。因此你8月2 0日声明中所谓“NIH知道有国外实体发起了系统的计划影响NIH研究人员和同行评审”是彻头彻尾的谎言,除非你暗示NIH是阴谋的发起者和积极的伴侣。这明显是指中国,俄国连自己的科学都难以支持,欧洲和日本没有发起新计划。中国发起了招募科学家的计划,无论国籍,但因为语言和文化的原因,多半还是华人。中国没有试图影响NIH研究人员或同行评议。NIH歪曲事实到了无耻的地步。每个国家都有招募的权利。世界应该欢迎越来越多的国家投资科学、支持科学家,因为科学服务于全世界。
因为政府科学基金机构都不享有研究经费支持的研究所带来的专利或其他智力产权,保护专利、合作时合理分配专利完全不在NIH的管辖范围。事实上,30年来,NIH都资助了在中国国内的研究。这些中国研究人员自然都有中国机构的经费。难道你要说这些研究人员代表外国影响?而且他们所有的知识产权属于其单位,中国和美国的政府基金都不能拥有其知识产权,所以由NIH争知识产权是虚伪的。绝大多数研究并不能产生很有价值的知识产权。如果少数研究人员没有填报多重来源,不过是个人瑕疵,你8月20日声明称这种问题为“外国干涉”完全是小题大做。
虽然在美国诞生前,中国在经济上领先世界,但在美国存在的这些年中国的经济相对贫穷,长期难以负担科学经费。现在中国资助科学,既为中国发展,也为世界做贡献。中国资助纯数学和天文学,它们短期不会给任何国家带来经济利益,也许永远不能。NIH自己宣称的目标也不是产生经济回报,这是一个不能因为情人眼里出西施就可以改变的事实。所以,生物医学研究一般不应该带来不同国家、不同政府之间的矛盾。
你的道德传承
你的母校弗吉尼亚大学的创始者汤玛斯·杰弗逊,既是智力巨人,也是自由的旗手。如果他今天活着,他会为你的声明或行动鼓掌吗?
你在耶鲁大学的研究导师,来自一个有伟大才华的文化,但在西方碰到自己制造的问题的时候常把他们作为替罪羊。犹太人经常被迫害,时而公开而残酷,时如蒙有面纱但也无情。你8月20日的声明无疑针对华裔科学家,似乎要在美国反智非理性的浪潮中用华人代替犹太人做新的替罪羊。
无论是合作还是竞争,徐立之博士于1980年代在发现囊性纤维化罹患基因的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你也为此共享成果。1980年代,中国还穷,无法提供经济支持。如果这在今天发生,有可能徐博士也会得到中国的支持。你会电话要FBI调查他吗?
如果多个经费机构决定都投入资源支持值得支持的研究,应该欢迎,而不是调查。
简单的建议
已故的麦肯恩参议员曾说:“我希望认为在最艰难的时刻,我做了对的事情,不过你无法知道,除非你被考验”。
今天可能是迄今以来对大多数美国科学家最艰难考验的时刻,特别是对那些在领导职位的人来说。但愿不会变得更艰难。
任何愿意出任你8月20日提出的顾问委员会之成员的科学家,都将染上道德污点。这一委员会应该被解散。你的信应该撤回。
美国科学家会“做对的事情”吗?至少不心甘情愿、主动做错的事情?历史将记录美国科学家能否经受人格和荣誉的真正考验。
希望有更多国际合作
生物医学是进行国际交流与合作最容易的领域,因为它与军事无关,而又对全人类有普适价值。
中国在积极酝酿开始中国脑计划、美国NIH已经有脑计划。中国感兴趣支持脑研究的国际合作,部分原因是促进有利于世界各国人民的研究,部分原因是现在中国不如以前那么穷之后,努力为人类共同目标付出中国的一分。
在这种转折点,NIH应该抛弃与FBI的合作、或自降体面地散布“国外干涉”的吓人谣言,改弦更张,拥抱所有支持生物医学的国家。
中国有长期欣赏智力贡献的传统,但我们的科学没有做到我们应该做的程度。为了成为世界有责任的成员,中国现在提高对科学的支持。应该欢迎所有支持科学的国家。如果有竞争,应该如奥林匹克运动一样。
生物医学研究的成果为全人类所共享;科学是有助于不同国家人民之间相互理解的主要桥梁之一。
诚挚的,
饶毅, 哲学博士
北京大学-IDG/麦戈文脑研究所教授、所长
北京大学理学部主任
北京脑中心主任
中国北京
注1:Truth is truth,源自2018年8月美国总统的律师Rudy Giuliani在接受电视访谈时称“truth isn’t truth”, 被反驳。
注2:“事实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认为事实也不是事实,而是因观察者而异。英文“情人眼里出西施”为“beauty is in the eyes of the beholder”。在同一电视访谈中,Giuliani称“facts are in the eyes of the beholder”。
注3:Collins本科念弗吉尼亚大学,其创办者为美国第三任总统杰弗逊。Collins的研究生导师为耶鲁大学教授、犹太移民后代。Collins最重要的研究为克隆囊性纤维化(cystic fibrosis)的罹患基因,这一工作最重要的科学家是香港旅加拿大华人学者徐立之,徐后来曾出任香港大学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