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教育改革政策的推出,都是一场大地震。教育部近日《关于深化教育教学改革全面提高义务教育质量的意见》印发,再一次牵动各方神经,入学摇号、教材统一、重申减负……这些教育改革举措到底能不能真正改变目前学生竞争日益惨烈、家长情绪日益焦虑的教育现状?
教育改革,不能单看眼前问题
兰亭荟:从教育工作者的角度而言,您看到最新发布的一系列教育改革意见,直观的反应是什么?
俞立中:看了第一眼的感觉,国家是下狠心在做一件事情,想如何来全面提升义务教育质量,同时实现义务教育的均衡发展。然而,当我在社交媒体上看到各种差异很大的反响,马上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中国那么大的一个国家,用统一的政策去要求教育发展不同阶段的区域,到底能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这是一个要打个问号的事情。因此,各地的实施办法也许更需要关注。
我是觉得今天中国所有的教育改革,更多关注的是“解决问题”,比如应试教育给孩子们带来的学习压力太大、学习目的异化、家长焦虑情绪、教育资源配置不公……这些都是目前大家眼睛能够直观看到的问题,教育主管部门考虑通过什么样的变革,能够把这些问题解决。
但是,教育的问题绝对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有些问题,如果不从根子上面去思考、去解决,也许有时候这个矛盾解决了,那个矛盾又出来了。
所以我总会有这种隐约的感觉,就是我们花了很大的功夫,都是面对现在要去解决的问题,而不是从社会的发展、教育的发展本身去考虑这些问题。
兰亭荟:就像俞校长说的,教育改革应该适应社会的发展需要,那如何才能让我们的教育变革面向未来?
俞立中:这就是关于教育现代化的问题,什么是教育现代化?到底今天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们的教育针对这些变化应该有什么样的变革?
当今世界有几大发展趋势:第一,全球化,不同文化之间的联系、沟通、交流、合作越来越多;第二,信息化,计算机、网络和移动通讯技术的发展,特别是人工智能和大数据的更多的应用,教育的大环境发生了变化;第三,知识成倍在增加,任何学习的过程,都不可能满足终生发展的要求,所以如何学会学习、学会选择,就变得越来越重要。
所谓教育现代化,就是说我们的教育要跟得上时代的发展,跟上这个世界的变化,或者说得再高一点,教育应该引领世界的变化。由此可见,国际化、信息化、多样化是检验教育现代化的三个维度。如果我们能把眼下教育的问题,放在三个维度里思考,应该都能够找到它的解决方案或者解决思路。
如果只在现有的教育模式下思考问题,或只是简单地去借鉴发达国家的教育经验,实际上是认识不到今天中国教育应该往哪个方向去,不知道如何更好地实施改革。
学习军备竞赛不断升级是社会的悲剧
兰亭荟:这次的教改意见,一个大的基调,是希望给学生们进一步减负。以前说减负,家长们是乐见其成的,但后来发现不对,学校课业减少了,却意味着家长要花更多的时间和金钱,去校外机构给孩子们补习。减负为何越减越重?
俞立中:我认为减负是一个“伪命题”,如果我们脱离现实来谈减负,并不能达到减负的目的。教育主管部门可以要求学校少布置课外作业,给孩子空出来的时间干什么?是尽心地玩,或是有意识地培养学生各方面的素养,还是进社会培训机构或者利用网络资源补课?在“唯分数论”的单一价值取向面前,家长最后还是会通过其他的途径来实现其愿望的。
所以,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减负不减负的问题,而是学生在这样的一个阶段怎样合理安排时间的问题——这才是一个真课题。
这么多学生千军万马走独木桥,走到最后不就是挤来挤去互相竞争吗?越来越升级,升级到最后把教育的原点都给抹掉了,教育就变成了一场比赛。
教育的本质并不是比赛,教育的目的是让每一个孩子都能幸福地成长,幸福地生活,更好地为社会做贡献,让自己生活得更充实,更完美。
我一直在讲,教育的问题是一个系统问题。当社会不同群体对人生价值有自己的定义,当人们在不同工作岗位能有不同的追求、能实现自己的价值、能受到社会的尊重,这样的社会生态才会平衡。
而所谓的“不输在起跑线上”,是把学生放在一个学习的赛场上,把有没有进入一所知名学校,未来能不能找到一份好工作,是不是有高收入作为评价标准。很遗憾,他们把这些可拿来相互攀比的东西当成了孩子的人生目标,成为当下的主流价值观。当然,我并不认为所有的人都是这样想的。但是,每当我参加各类讲座交流,听到家长们焦虑的提问时,不得不正视这个社会现实。
兰亭荟:所以您是认为教育的问题要得到根本的改变,是要社会主流价值观有所改变、有所松动?
俞立中:是的,这就是我刚才说到的多样化,每个孩子有自己的特质,社会对人才的需求也不尽相同,大家应该有不同的追求。教育的根本是为了让学生发现自己的志趣、明白什么是有价值的追求,而不是当下的急功近利,更不是一味追求金钱和名望。知道想做什么,该做什么。才能够让自己的人生更加充实,更有价值。这些对于每个学生而言,一定会有差别。
如果从教育的社会价值来讲,它是为了培养我们社会各行各业所需要的不同的人才。不同行业、不同人才一定是有着它独特的培养模式,而且他的知识结构、能力素养也一定是不一样的。
一位有成就的科学家未必会成为一个好的社会活动家,一个政治领袖也未必会成为一位好教师……实际上教育就是让每一个学生在这个过程中能够追逐自己的兴趣,最后可能成为某方面栋梁之材,为社会进步做出贡献力量。
但是如果我们只是把学生引导去考试比赛,在同一条跑道上竞争,会产生满足社会不同行业发展的所需人才吗?不能的,这就是我们现在讲的高分低能。如果学生的思维方式都出了问题,这是社会的悲剧。
兰亭荟:这也是为什么现在有很多学生被束缚在分数,到后来变得厌学。如果说有一个厌学的孩子问您:“俞校长,您能告诉我学习的意义是什么?” 您会怎么样跟他说?
俞立中:我觉得学习的意义还是在于获得的愉悦,这个愉悦是一种成功的愉悦,最关键的是你在这个过程中懂了很多东西,或者你在认识上能够到一个新的阶段。
如果每个人能够在学习过程当中,看到自己一步一步在往前面走,他能看到自己在学习的过程中不断克服困难,我相信这种愉悦是会比较长久的。
我认为所谓的“快乐教育”就是让学生在教育的过程中有获得感,他获得了才会真正地感到开心,他这个获得可以是知识上面的获得,他也可以说是一种人生经历上的获得,或者是某种其他方面的,这都会给他带来很多愉悦。这才是更重要的东西。
而一个懂教育的教育者,就是要让孩子不断地拥有获得感,而不要老是批评孩子,让他失落,让他难过,只有失败感。一个人的成长就是在这种不断的挫折、成功、挫折、成功中,一步步往前走,最后成为人才。
我在意孩子的见识、实践和思辨
兰亭荟:中国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人中龙凤,不甘心平庸,俞校长您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俞立中:我认为孩子的成长有三点是最重要:第一是身心健康,身心健康是人生的基础,最重要了;第二是阳光正派,不要走上歪门邪道;第三自食其力,不要成为一个啃老族。如果这三点都能做到,我认为家长就应该基本满意了。
孩子最后能不能对社会有更大的贡献,或者是被公众所认同,取决于自己的努力和机遇,不是你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你可以帮助他成长,但是不要把希望寄托得那么高。
我现在发现恰恰是这样的:越是觉得自己不成功的人,往往对孩子的期望越高,这个就更要出问题,孩子非要往疯里面去逼不可,而且把孩子逼疯还觉得不是自己的责任,还认为自己付出了很多很多,那是很可悲的。
兰亭荟:如果您现在是一名小学生家长,在外部的教育环境暂时无法得到明显改变的下,你会如何培养孩子?
俞立中:我觉得是要去拓宽他的视野,一个孩子的眼界对他未来的发展太重要了。简单讲,你看都没看到,你怎么会想到?你没有想到的事情,你怎么会去努力?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的。你只有看到了这个东西,才会知道什么样的东西是好的,什么东西是应该去努力的,如果他看都没看到,他认为眼前的东西都是合理的,都是好的,怎么会有想法和动力要去改变它?
所以我是觉得一个小孩的培养哪怕多花点时间,也要拓宽他的视野,让他能够接触更多的不一样的东西。也许会从某一个点上启发他的一些动力或者兴趣,这个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兰亭荟:如果您是一名中学生的家长呢?
俞立中:小学生他看一看就可以了,中学生他可能要参与了,包括参与志愿者活动也好,参与公益劳动也好,或者去参加科技展,有组织的体育活动……这些都是很有价值的。
我们现在把教育都看成课堂教学,一想到学习,我们很快就想到课堂学生坐在里面上课。如果一个学生会在实践当中学习,那是他掌握了学习最精华的部分。
高中就是思辨了。这个阶段学生肯定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不要去压抑它,不要让它缩小到一个规范的标准答案里,而是让他更多的去思考问题。
我觉得思维的方式很重要,我们把不同的事实摆出来,在这个事实面前怎样去引导他分辨这个问题。最重要的是不要让他形成非黑即白的思维方式,这是最要不得的。
包括在大学阶段,思辨教育也非常重要。我们上海纽约大学的教育,我觉得最欣慰的事情是学生有自己的价值判断,他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并且应该怎样去努力。
我一直举这个例子,我们的学生被哈佛大学录取了,她说我还申请了卡耐基梅隆和其他几所学校,如果我被卡耐基梅隆录取了,我一定会去。
这就已经有了她独立的思考,她是学计算机的,卡耐基梅隆的计算机比哈佛好很多,她不是去追这个名,而是真正想学到真才实学,体现自己的价值。
办上纽大,探索教育的另一种可能
兰亭荟:上纽大到底为学生提供了什么样的教育,使得他们经过四年大学,从功利的角度看,很有竞争力,从自我实现的角度看,又很有各自追求。这种化学变化是怎样形成的?
俞立中:在上海纽约大学的教育里,我觉得最重要的一条,老师经常会出一些没有标准答案的题目,他们要求学生独立去思考这些问题,形成自己的价值判断和自己的世界观。
当然我们要求的一定是一种积极的价值判断,让这个社会变得更好,让我们的世界能够更加和谐、和平、可持续发展。
从这个角度去思考问题,但没有一个标准答案,而且我们也不希望给学生一个标准答案。
我认为很多问题并没有统一的、标准的答案。创新和创造力的培养,需要释放学生的天性和想象力,而不是仅仅寻找和记住标准答案。如果家长一味逼着学生往标准答案上去靠,很容易抹杀了孩子好奇的天性。
兰亭荟:俞校长,您觉得我们每一个人,包括兰亭荟里面每一位贤达,能做些什么才能让整个社会的价值观和评价体系朝更宽松、更多元的方向发展?
俞立中:可以从认识和实践两个方面做点贡献。如果把大家认为的各类成功人士的教育经历拿出来看看,你会发现事业成功和在哪一类学校上学并不一定有什么线性关系。
如果从统计意义上讲,清华、北大毕业的学生也许成功的概率更大一些,因为选拔进去的学生至少在学业上是很优秀,但并不是必然的,其他学校毕业的学生也可以贡献很大,人生很有价值、很充实。所以我觉得我们要多拿一些事实来认识教育的过程。
如果我们在招聘不同岗位的员工时,也能够体现多样化的评价标准和评价方式,那就是从实践上改变了很多东西。
今天,中国的教育模式乃至世界很多国家的教育模式,都是工业化时代形成的。但教育永远是这样吗?在今天这个时代背景下需要有什么样的变革?其实,很多国家、很多学校都在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