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不同意,经济学有微观与宏观之分。微观是指价格理论,别无其他。传统上,价格理论分析资源使用与收入分配,其广阔度通常止于市场。起自凯恩斯的宏观经济学不是指国家或人口的广阔度,而是着重于传统微观分析少注意的项目,例如国民收入、政府债务、调控政策、失业话题等。有些题材,例如国际贸易,是微、宏二观皆涉及的。
二百多年前起自斯密的传统,资源使用属微观,收入分配属宏观,但他没有用上这些术语。凯恩斯重视失业与经济不景,宏观的范畴改变了。货币问题与商业周期的分析一般落在宏观的范围。上世纪六十年代兴起的新制度经济学,今天搞得不称意的,属微观。如果我们不管不称意的一面,回复到六十年代的看法,这门「新」学问了不起。当时新制度经济学的出发点是从局限转变的角度看世事——我是这样看——其分析牵涉到的局限变化远超传统的微观与宏观分析,原则上这发展可以圆满地处理这二「观」有所不逮的话题。可惜当年持有这看法的行内朋友不多,而后来还坚持下去的只有几个。博弈理论与无从观察的行为术语引进得太多,坏了大事。
我自己坚持的路向是清楚明确的,可惜不易走:真实世界的局限要调查得深入。范畴也清楚:理论主要是需求定律,把所有的局限转变阐释为价格或代价的转变,把所有约束竞争行为的安排处理为合约安排。这样,无论宏观、微观、货币观、政治法律观等话题皆可通过这范畴作分析。局限转变是真实世界的事,要有充分的掌握;需求定律要运用得老到。因为局限转变可以翻为价格或代价转变,这范畴属价格理论。不容易,局限转变的掌握往往是艰巨工程。可幸操作熟习了会容易一点。世事重复,经验可教,有解释力的经济学要讲年岁。
历来不用传统的宏观分析,但回顾以往三十年,自己写下的「宏观」推断可真不少;也有好些没有写下来,只是对朋友说了。比他家的推断较为准确吗?读者可自行判断。我不走传统宏观分析的路,因为我认为这分析有严重的失误。
凯恩斯——尤其是凯恩斯学派——对世事的解释力弱不是我首先提出的。上世纪六十年代不少学者注意到。当时他们要发展「微观基础的宏观经济学」,是大话题。没有大成,可能因为「微观基础」掌握不足。局限的转变坐在办公室内不容易猜中;需求定律不是简单的学问——读者可参阅拙作《科学说需求》的神州增订版。
让我分点说说传统的宏观经济学的不足处吧。是当年的「宏观」,我没有跟进后来的发展。认识几位新宏观的主将,但没有跟进他们的学问。比我知得多的同学要看看本文提出的「宏观」失误是否还存在。
(一)储蓄与投资不是两回事
凯恩斯及其学派把储蓄与投资看作两回事:前者是漏失(leakage),使消费减弱因而导致不景及失业;后者是注入(injection),因而增加经济活力。该理论说,一个经济的意图储蓄量与意图投资量在边际上相等是均衡点。这分析说,虽然可以观察到的储蓄与投资难分,但意图的可不一样,后者只能在均衡点上相等。
跟凯恩斯同期的费雪,在他的经典《利息理论》中,含意着的是储蓄与投资永远是同一回事,只是从不同的角度看,不分什么意图什么不意图。他没有言明,是我反复重读得到的结论。费前辈之见:收入消费后余下来的是储蓄;今天不消费改作明天才消费是投资。换言之,费雪的储蓄是今天看收入不消费余下来的,投资是今天余下来的用作明天的消费。二者是同一回事,只是时间的角度不同。因为投资一定要让时间走一程,利息于是出现。利息一方面是投资的回报,另一方面是提前消费之价。
弗里德曼曾经提出一个有趣的问题,不少朋友认为深。当时我接受了费雪,加上自己的阐释,认为浅。弗老问:一位仁兄花巨资购买了一幅油画挂在墙上,是消费呢,是储蓄呢,还是投资?我的答案三者皆是,只是消费那部分通常不大。油画挂在墙上,每次观看或让亲友欣赏是消费。原则上该画作可以租回来,付出的租金是消费。不租,自己买下来,挂在墙上,每天放弃了的租金收入,或放弃了的利息,是消费。余下来的画价所值既是储蓄,也是投资。储蓄与投资皆可赚可蚀,该画价的上升是投资或储蓄的回报。当然有机会亏蚀,但收藏艺术作品的人一律希望其价上升,或希望在通胀下保值,消费只是放弃了的利息。拥有该画作的物权带来的满足感有其所值吗?当然有,但任何储蓄或投资或多或少会带来类同的满足感。我认识一些朋友喜欢天天在家中算身家,或数着自己拥有的钞票为乐。这些行为也算是消费。
把钱存放在银行是储蓄,但也是投资,有利息的回报。银行一定要转贷出去给其他消费者或投资者才可以不亏蚀。银行不付息或负利率的情况出现过,但那是起于货币政策有所失误。把钱藏在家里,放在床下底,不用,称作贮藏(hoarding)。这是最接近凯恩斯学派的「漏失」概念。同样,我的母亲二战逃难时携带着一些黄金,不到危难之际不用。这样的行为是购买安全或购买保障,像上文的购买油画的仁兄那样,利率的放弃属购买保障的消费,贮而不用的属储蓄,也是投资。
四十多年前弗里德曼告诉我,不少人奇怪地在家中贮藏着很多钞票。这种行为,如果只在今天的发展中国家出现,我会说贪污是原因。弗老当年说的是美国,那是四十多年前,不知今天这样的行为是否还普及。我不怀疑有些人不相信银行,有些人数钞票为乐,但更可能的解释是四十多年前有钞票在手使用时最方便。
我认为凯恩斯及其学派把储蓄与投资作为两回事看,主要因为不同的投资对就业与物品产出往往有着很不相同的效果。购买土地是投资(也是储蓄),但如果购入土地的人不动土,只是持着土地等将来,对就业半点贡献也没有。很多投资(储蓄)事项对就业与产出的贡献不大,这些贡献的大、小分歧项项不同,可以有很大的变化,说之不尽。
引起混淆的关键似乎是:当经济不景,或前景不明朗,或有战乱的恐惧,很多人会避去投资于产出或增加就业的项目。他们会偏于转向不事产出物品的投资,因而减少工人就业的机会。自卫的行为可能被凯恩斯学派视作储蓄的意图增加,投资的意图减少。这看法不对,因为只是改变了投资(储蓄)的性质。另一方面,说「自卫」的行为会导致消费下降却没有错。从交易费用的角度看,前景不对头时较多的投资者会采取自卫行为,因而增加失业的看法是不大正确的。正确的看法,是因为交易费用的存在,投资于物品产出不容易脱身而拿回自己的投资。转向较为容易脱身回本的项目,对就业与国民收入皆不利。这可不是因为投资的意图下降了或储蓄的意图上升了。
我认为起自凯恩斯的宏观经济学是受到上述的误导而得到储蓄与投资不同的谬误。然而,当我说一个经济的前景大势甚佳时,人民会转向增加就业产出的投资,却不是一个有一般性的规律。十年以来,中国的经济大势很不错,收藏品之价急升。是的,十年以来,在北京的拍卖行拍出的古书画之价不少上升了逾百倍!这种收藏行为是物品产出为零的投资,举国的人一律这样做是会一起饿死的。
如果本文解释的是对——意图储蓄量与意图投资量相等的均衡观点是错——整个宏观分析的理论架构会塌下来。我认为该均衡是一件皇帝的新衣,不知还要穿多久?
(宏观失误之一,未完待续)
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