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5日美国明尼阿波利斯市一位手无寸铁的黑人市民乔治·弗洛伊德被警察在执法过程中以膝压颈八分多钟导致窒息死亡,引发美国各地与世界多国大规模示威,抗议长久以来没有解决的广泛警察暴力与社会中系统性的种族主义。同时美国多个城市出现骚乱,截至5月31日,33个城市实施宵禁,27个州出动国民警卫队。6月1日早晨科顿在福克斯电视台节目中提出启用《暴动法》(Insurrection Act)等法案动用军队来平息骚乱。随后又在推特发言,用文字表达他的观点:
● 乔治·弗洛伊德应该得到正义。为他的冤死而和平抗议得到我们第一修正案的保护。但是暴力不是抗议:它是国内恐怖主义。
● 政府的基本责任是保护公民的人身与财产安全。那些纵容骚乱的自由派市长与州长们不合格。
● 2015年,巴尔的摩的市领导们“把空间让给那些破坏份子去破坏”。结果呢?大规模的毁坏,更多的谋杀,一个伟大的美国城市被掏空了。
● 这些暴力罪犯不看到真切的惩戒他们不会停止的。
● 无政府状态、暴动、抢掠,这些在今晚必须结束。如果本地的执法机构无法应付需要支援的话,我们可以看看这些Antifa恐怖主义分子面对第101空降师能有多强硬。对这些破坏我们应该零容忍。(注,Antifa是左翼较极端组织,以不惮使用暴力区别于左翼主流。)
● 而且,如果有必要的话,第10山地师、第82空降师、第1骑兵师、第3步兵师——为了恢复秩序我们可以毫无保留。对叛乱者、无政府主义者、骚乱者和抢掠者,格杀勿论(no quarter)。
科顿在电视台的讲话以及他的推文里提出的强硬立场引起巨大争议,骚乱仅是全美各地大规模和平示威中的很小一部分,而且历史上仅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在本土出动过军队。推文中“no quarter”一词也引来包括很多保守派在内的广泛抗议,这个词的原始意义是不留俘虏、格杀勿论,是一种战争罪行。科顿搬出词典辩称此处他使用的是通用英语中“毫不留情”的意思。但是,科顿在军队服役近八年,此处又是讨论军队行为,他的这个辩解并没有说服力。很多人认为科顿并不想好好讨论(bad faith)而是为了故意吸引眼球加剧冲突。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当科顿团队联络纽约时报提出写一篇op-ed时,纽约时报接受了。科顿与纽约时报并不陌生,他之前发表过三次op-ed:2016年12月《解决移民问题,这是选民的愿望》,2019年8月《我们应该购买格陵兰岛》,2020年1月《为什么要杀死卡西姆·苏莱曼尼》。这三篇都不符合纽约时报读者群的主流观点。
据保守派媒体国家评论(National Review)报道,纽约时报方面对选题、用语、文笔风格和标题都给了意见。科顿团队工作人员称,事实核查很严格(纽约时报的声明表示并非如此)。比如,原稿称民调机构“早间咨询”的民调显示58%的美国人支持动用联邦军队,但准确的说应该是58%的注册选民。
星期三东部时间下午两点三十分左右,文章最终稿定稿,随后在纽约时报网站发表,标题《派军队来》,副标题《国家需要恢复秩序;军队随时待命》。
Woke一词,是wake(醒来)的过去式,在黑人俚语中“stay woke”意指保持警觉。2010年左右woke逐渐与在社会不公,尤其是种族不公问题上保持警醒挂钩。从2012年开始“#staywoke”成为推特上的流行话题标签。随着2013、2014年Black Lives Matter(“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兴起,woke一词进入主流,2017年被牛津词典收录。
旁注:在互联网自媒体时代,一个词语的涵义和它携带的感情色彩变迁是非常快速的。一个与woke文化接近的词语“社会正义斗士”(social justice warrior,简写SJW),指那些信奉社会进步(progressive)理念,包括女权、少数族裔权利、环保与多元文化主义的活动人士。直到2000年代它都主要是正面的,但推特兴起之后它快速成为贬义词。反对SJW的人认为SJW们偏狭不讲情理、自以为是、自我标榜,他们假装关心社会正义,实则是为了自我认可。这个词从褒义词到一个贬损标签,只用了不到两三年时间。“Woke”一词也有可能重蹈覆辙,大量右翼人士负面地使用“woke”这个标签,这种负面色彩逐渐有向主流渗透的趋势。
纽约时报反对发表科顿op-ed的员工的发言和活动,正是警醒文化的充分表现。
下面是纽约时报员工内部的联署邮件节选:
“在美国人为种族主义和警察暴力抗议时,科顿的op-ed提出要动用军队。我们认为他的文章破坏了我们新闻部与评论部的工作,冒犯了我们为了公共利益做准确报道的伦理标准。”
“虽然他的文章指明军队行动对象是抢掠者,但他的提议毫无疑问会鼓励更多暴力。一贯以来,官方或非官方的暴力,总是对黑人与棕色人种造成不成比例的伤害。它也会损害我们在街头的记者的安全和效率。”
“我们理解评论部对发表多样化观点的承诺,但是评论部管理层对这篇报道的核实太不充分。如果我们要向读者展示科顿动用军队的倡议,那么文章里不牢靠的‘事实’和粗糙的假设应该接受严格的检验和驳斥。比如,科顿说Antifa‘为了自己的无政府主义目的,利用弗洛伊德的死渗透进游行示威’。事实上,我们报道过这是不实信息[原文此处有链接]。科顿声称暴力主要由抗议者引起,但我们自己的报道显示在很多城市是警察让暴力升级[原文此处有链接]。另外的指控,比如‘骚乱是那些寻求刺激的富人的狂欢节’,并没有事实支撑。有一处地方,科顿把宪法引用错了。这是美国历史上非常脆弱的时刻。科顿的op-ed是火上浇油。”
“这篇op-ed看起来是召唤暴力,推动仇恨,建立在不准确事实基础上,在需要法律专家解读的地方一带而过;发表这篇op-ed是辜负了我们的读者。不添加上下文的背景就展示这种观点,使得美国公众 — 我们报纸服务和报道的对象 — 面临受伤害的危险。听从‘派军队来’的召唤,在历史上对黑人和棕色人种造成了伤害,他们是纽约时报大家庭里极端重要的成员。”
批判警醒文化的人则认为,邮件里的一些陈述缺乏事实支撑,比如“他的提议毫无疑问会鼓励更多暴力”,“会损害记者的安全和效率”;邮件对科顿的文章过分苛求,比如,科顿声称“Antifa渗透进游行示威”,邮件引用的纽约时报报道,仅仅证明有人无根据造谣说抗议示威是Antifa组织协调的,并没有证明骚乱和抢掠没有Antifa的参与;相反,多个地方媒体报道过Antifa成员因骚乱被捕。
邮件里多次提到黑人与棕色人种,这是警醒人士与反对者之间的一个重要冲突。警醒人士认为,种族问题,尤其是对黑人的歧视,在美国以及世界上是全方位、系统性并且根深蒂固的。对于白人、或男性、或异性恋,这些都是特权人群,必须时刻检视自己享受到的特权。反对者认为警醒人士玩的是极端身份政治,过度夸张种族问题,在理念之争时引入弱势种族群体作为掩护,是一种智力上的不诚实。
警醒一代的行动方式在纽约时报员工的推特发言上也得到了体现。
像大多数公司一样,纽约时报不希望员工在公开场合对同事的工作进行批评。曾经有员工在推特上给批评同事的推文点赞而受到执行主编巴奎的惩戒。星期三下午当科顿op-ed发表之后,最先出现的推文都是间接婉转的。两小时之后,推特上出现纽约时报大量员工措辞一样的推文:“发表这个让纽约时报的黑人员工陷入危险。”(Running this puts Black @NYTimes staff in danger.)
根据多家媒体获得的消息,纽约时报员工在内部讨论中达成的共识是,这个写法是最好的,大家统一如此发言。此口一开,抗议发表科顿op-ed的推文如潮水涌出,越来越直白严厉。到晚10点,纽约时报员工工会发表公开声明,谴责管理层“不负责任”;声明里列出的论点与内部联署邮件基本一致。在纽约时报星期四发表的戈德伯格文章中,她也写到,“当我第一眼读到科顿的op-ed时,我并没有吓坏;我的看法是文章展示出他自己是个危险的威权主义分子。但当看到同事们痛苦的反应之后,我才开始对自己辩论俱乐部式的态度产生怀疑。”对警醒一代,这是团结一致(solidarity)的胜利;对批判者,这是群体迷思暴政(groupthink tyrann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