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月 2 日是俄罗斯反对派领袖阿列克谢 · 纳瓦利内陷入昏迷的第 13 天,今年 8 月 20 日,他在从西伯利亚城市托木斯克返回莫斯科的飞机上突发严重不适,在飞机紧急迫降、救护车赶到以前就失去了意识。
临时接诊的鄂木斯克当地医院拒绝证实他团队的「投毒」猜想,也一度拒绝让他转院。经过两天僵持,他于 8 月 22 日得以被转运至德国柏林接受治疗,但直到目前,情况依然严重。
8 月 24 日,德国政府发布消息称,已确定纳瓦利内为胆碱酯酶抑制剂中毒,该类药物名下有多种著名神经毒剂和化学武器,9 月 2 日,德方联合医学专家和政府官员同时对外发布消息:纳瓦利内遭遇的不止是专业神经毒剂,而且恰恰就是近年来最著名的那一种——「诺维乔克」,上世纪七十年代在苏联军方主持下秘密研发的神经毒剂,2018 年 3 月在伦敦郊区放倒了俄罗斯反水间谍斯克里帕利父女的那一种。
默克尔在随后的讲话中直言不讳地表示「俄罗斯政府必须立刻对这一事件给出解释」,并宣布将召集欧盟和北约会议以讨论此事的应对措施,毫无疑问,俄罗斯的又一场外交风暴即将来临——尽管更有可能仍然不会改变什么。
渐趋边缘的反对派领袖
无论对于纳瓦利内的亲人同事,抑或是普通支持者来说,他的中毒都是一件虽然突然,但并不意外的事:这当然不是俄罗斯反对派第一次被下毒,甚至也不是纳瓦利内自己的第一次,比起为什么会有人给他下毒,为什么拖到现在才终于动手下毒反倒更像是一个真问题。
纳瓦利内崛起于 2011 年底全俄大抗议期间,在绵延近半年的抗议运动中成为新的领袖人物,自那时起,试图「解决」掉他的尝试就未曾中止过。
但自 2013 年首次调查和逮捕造成支持者抗议示威以后,克里姆林宫大体划出了在应对纳瓦利内问题上的那条红线:不管如何攻击、抹黑、起诉、逮捕和拘留,总体上不会危及他个人。2013、2014 年两次庭审,法官均宣布纳瓦利内罪名成立,但他本人只被判处缓刑,反倒是他原本并不参与政治的亲弟弟奥列格 · 纳瓦利内遭牵连入狱。2017 年 2 月,为了从法律上杜绝他参选总统,莫斯科地方法院甚至不惜将 2014 年判决书一字不差地重新宣布了一遍,但谈到具体处置,始终是几乎没有实际影响的所谓「缓刑」。
这种处理办法背后意味深长:对于此前几年中的克里姆林宫而言,纳瓦利内对于群众情绪以及游行示威的号召力极为危险,特别是 2015 年在另一个反对派领袖涅姆佐夫遇刺以后,莫斯科一度爆发过数万人抗议游行,为了杜绝类似事件造成局势失控的可能性,克里姆林宫对绝大多数纳瓦利内的活动选择了视而不见。
纳瓦利内的又一次高光期在 2017 年到来,那一年 3 月,以指控梅德韦杰夫贪腐为契机,他出人意料地发动了又一场席卷全俄的大抗议,也因此证明了自己的实力所在。
但 2018 年总统大选以后,纳瓦利内在俄罗斯政治中的位置出人意料地边缘化了——这并不意味着再次当选的普京扭转了社会氛围或经济状况,事实上,社会的不满情绪并未平息,只是纳瓦利内不再是引领话题的那个人。2018 年下半年席卷全俄的养老金抗议当中,以城市中产青年为主要支持者的纳瓦利内的反应远不如有大量中老年党员的俄罗斯共产党更能切中肯綮,2020 年爆发在远东哈巴罗夫斯克的地区性抗议,其核心人物前州长富加尔也与纳瓦利内方面没有任何联系,尽管在这两起事件爆发后他都曾积极活动试图参与其中。
事实上,比起反对派领导人,近年来纳瓦利内的角色与「Youtube 视频博主」甚至「优秀调查记者」反倒更为接近,在工作越来越集中在线上的同时,他在线下的动员能力正在下降。8 月 20 日与 21 日,当纳瓦利内躺在鄂木斯克医院中昏迷不醒,团队所能调动的也仅有各地三五个人的零星举牌抗议,已经表明形势与七年前大不相同。
如果没有这次意外,或许纳瓦利内会在这种不易察觉的逐渐边缘化过程中慢慢淡出公众视野,但现实没有如果,当德国确认了「诺维乔克」的存在,如今悬在纳瓦利内头上的问题已不是政治前途或国家道路,而是生与死:他还能醒过来吗?
被消灭的反对派
追问投毒成立的直接证据或动机,在当前情势中似乎都不太现实——事实上,无论是 2006 年被钋 210 毒杀的前间谍利特维年科,还是 2018 年遭遇「诺维乔克」的斯克里帕利父女,抑或是 2015 年在克宫墙外被当街枪杀的前副总理涅姆佐夫,从 2000 年起至今,俄罗斯每一起疑似政治谋杀案中从没人真能回答「为什么要杀人」的动机追问,没有一个受害者的政治威胁能够大到需要 " 物理消灭 " 的程度,甚至很多人压根谈不上能构成什么政治威胁,与此同时,在莫斯科持续不断的断然否认之下,也没有任何能够直接指向结论成立的证据。
每一次的推断都建立在排他性推理的基础上:有能力完成这一切的只有俄罗斯政府。
而即使对于决定发动袭击的幕后策划者仍存争议——直到此刻,大部分观察者仍然倾向于认为下令者不是普京,而更可能来自他系统内某些濒于失控的极端鹰派,但这一事件的影响已经造成:过去十年活跃在俄罗斯的那一代「体制外反对派」在事实上已被消灭。2011-2012 年曾在街头运动中承担过领导角色的那批人,至 2020 年 8 月 20 日为止或死或走,或者逐渐淡出政治,而纳瓦利内前景未卜,即使未来能够醒来,体力和脑力是否还能负担高强度工作也是巨大的未知数。
俄罗斯社会也在逐渐表明他们似乎不再需要一个号召和组织街头运动的反对派领袖,哈巴罗夫斯克意外爆发的抗议已持续近两个月,直到目前仍无明确的运动组织者诞生,尽管抗议者是为了支持被捕的前州长富加尔而走上街头,但即使是目前仍身陷囹圄的富加尔自己,恐怕也没有设想过如此局面。
一个不再有反对派人物的俄罗斯会怎样?目前没有人知道。或许总会有新的面孔填补空白,也或许会进入近乎彻底的无领导状态。但至少,过去无数起类似案件的经验表明,无论纳瓦利内未来是生是死,这次「中毒」事件都最有可能会在不断的指责和否认当中不明不白地不了了之。
2011 年底大抗议爆发前夕,纳瓦利内曾在一次大学的演讲中被学生问及「是否担心自己会被暗杀」,他感情甚笃的夫人尤利娅没有听完就在现场痛哭失声,纳瓦利内自己则无视了这个问题和台下的反应。今年的 8 月 26 日本应是他们结婚 20 周年纪念日,当天尤利娅在柏林发出的视频消息中说:「不要屈服,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