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告诉我们,理性人不会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用博弈论的术语,这是“不可置信的威胁”(incredible threat)。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泽尔腾(R. Selten)认为,理性人不会实施“不可置信的威胁”。他把排除掉不可置信威胁的纳什均衡定义为“精炼纳什均衡”(perfect Nash equilibrium),从此,“精炼纳什均衡”就成为经济学家预测理性人行为的基本概念。
但经济学家的预测与现实中人们的决策有很大距离。 现实中,不仅“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比比皆是,甚至“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也时有发生。
作为经济学者,我当然承认理性的力量;我甚至认为,理性是人类的希望。但我也越来越认识到,理性的力量是有限的。比如,理性可以解释某种产品的价格如何随供求条件的变化而变化,但无法解释股票市场的崩溃;理性可以解释交战双方(或多方)为什么会达成停战协议,但无法解释战争为什么发生;理性可以解释希特勒为什么会失败,但无法解释希特勒当初为什么能上台;等等。
理性的力量之所以有限,是因为真实世界中,人的行为不仅受理性的影响,也有“非理性”的一面。 这里的“非理性”,是相对于经济学定义的“工具理性”而言,也就是决策不是基于边际成本和边际收益的计算。当然,如果我们愿意改变经济学关于理性的定义,有些看上去“非理性”的行为可能是理性的,但那样的话,经济学的“理性人模型”就得重新构造。
结合哈耶克的知识论和心理学家的研究成果, 我将这些“非理性”因素概括为四个陷阱:自负陷阱,自尊陷阱,信仰陷阱,群思陷阱。 这四个陷阱之所以值得重视,是因为它们不仅影响着个体的生存,更影响着人类的历史进程。无论是过去还是可以预料到的将来,它们不会被理性彻底战胜,也不会因为大数定律被过滤掉。
01
自负陷阱
决策需要信息,但大部分决策需要的信息是不完备的,存在着缺失。特别是,越是重大的、一次性的决策,信息缺失越严重。并且,信息是分散的、主观的、个体化的。这就是哈耶克讲的“无知”(ignorance)。在无知的情况下,决策依赖于个体的想象力和判断;即使两个人有完全相同的信息,由于想象力和判断力不同,他们也会做出完全不同的决策。因此,达到纳什均衡(Nash equilibrium)是很难的。这里,纳什均衡指不同决策是相互兼容的:所有人的预期能同时实现。
无知使得决策变得非常不容易,而更大的麻烦是,许多人不仅不知道自己的无知,甚至认为自己无所不知,结果就出现了哈耶克讲的“致命的自负”(fatal conceit)。致命的自负常常导致灾难性的决策,我用希特勒上台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说明这一点。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德国还是一个非常注重家庭背景和学历的国家。希特勒出身于下层,一个体制外的无业游民,没有受过良好教育,举止粗鲁,毫无政府工作的经验,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像当总理的料。
希特勒一九三三年元月能被兴登堡总统任命为总理,很大程度上拜德国精英们的“致命的自负”所赐。正是德国精英们普遍认为希特勒“成不了气候”,最终让希特勒成了“气候”。保守派把希特勒扶上总理之位是为了让他出丑,没想到是引狼入室。
阿道夫·希特勒(Adolf Hitler)
当时的德国,政府由国家元首任命,无须征求国会多数派意见。兴登堡总统及其幕僚以为,给希特勒个总理头衔,相当于把这个“麻烦制造者”关进笼子里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出局。内阁里,除希特勒本人外,纳粹党只有威廉·弗兰克一人入阁,执掌内政部,帕彭及其保守同僚属于多数派。帕彭任副总理,周围尽是他的朋友,兴登堡总统对他又是言听计从,所以他认为自己绝对能降伏希特勒。他对个别心存疑虑的同僚说:“我们已经把他收归我们所用了。”“不出两个月,我们就会把他逼到墙角,让他只会尖叫。”与军方关系密切的前总理施莱谢尔自信地说:“如果希特勒打算在德国建立独裁体制,军方将是独裁体制内部的独裁集团。”
但他们的预期都落空了。 希特勒上任不久,就利用“国会纵火案”迫使总统签署了紧急状态法,取缔德国共产党,停止实施《魏玛宪法》中的言论、出版、集会和结社自由。紧接着,希特勒又通过《总统授权法》,获得不经国会同意并且不征求总统意见的情况下的任意立法权,解散了除纳粹党之外的其他政党,取缔了工会。到一九三三年六月,希特勒已经建立起了事实上的独裁统治,年迈多病的总统兴登堡变成了个摆设。一九三四年兴登堡去世后,希特勒把总理和总统的职能合二为一,担任“国家元首”,成为名副其实的独裁者,权力不受任何限制,为所欲为一路狂飙,直到柏林陷落前几天自杀为止。
许多德国人对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深感懊悔,其中最早懊悔的或许是德国共产党。一九三二年十一月选举成立的议会中,社会民主党和共产党是第二和第三大党(分别占121席和100席),合计席位大于纳粹党(196席)。社会民主党和共产党同属于“马克思主义政党”。如果共产党当初不是错误地将社会民主党当作“头号敌人”,而是与其合作,共同对付纳粹党,那么,希特勒不可能有上台的机会,共产党也不会变成一个“非法组织”。
如果说希特勒上台是因为德国精英们“致命的自负”,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则是希特勒自己的自负所致。 希特勒没有想打一次世界大战,他甚至没有想打一次欧洲战争,他设想的最大规模的战争是国与国之间的局部战争。即使在入侵波兰后,英国和法国发出最后通牒,希特勒仍然不认为这两个国家真的会向德国宣战。经验告诉希特勒,英国人和法国人都是没种的胆小鬼,根本没有胆量向德国宣战。但这一次,他错了。纳粹德国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入侵波兰,英国和法国九月三日向德国宣战!第二次世界大战由此爆发。
希特勒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对苏联发动闪电战,斯大林毫无准备,惊慌失措,损失惨重,也是“致命的自负”所致。斯大林知道纳粹德国与苏联必有一战,但他认为苏联至少还有一年时间备战。他的推理是:希特勒是个聪明人,不会在两条战线同时作战,在与英国签订停战协定前就对苏联开战,是非理性的。因此,斯大林把来自丘吉尔的警告当作“离间计”,置之不理,对自己情报人员的警告也不屑一顾。可惜,他的判断完全错了。
纳粹德军在西欧和苏联的的双线进攻(来源:encyclopedia.ushmm.org)
希特勒确实希望与英国签订停战协议,但屡屡被丘吉尔拒绝。希特勒认为,自己已经赢了战争(这当然是他的错觉),丘吉尔之所以拒绝签订协议,是因为背后有苏联的支持。只要打垮了苏联,英国就会乖乖签订停战协议。所以必须先对苏联开战。显然,斯大林的预期和希特勒的预期是不兼容的,结果对双方都是一场灾难。
02
自尊陷阱
每个人都有自尊心。常言说的“无功不受禄”,就是自尊心的表现。在生存竞争中,没有自尊心的人,难以生存并繁殖后代。自尊心使得一个人自强、自立、自律,受人尊重,因而获得更多与他人合作的机会。从这个意义上说,自尊心是一种演化理性(不同于工具理性)。
但自尊也带来一些负面影响。表现之一是,自尊心使得人们常常拒绝接受批评,尤其是公开的指责和来自地位比自己低的人的批评。 自尊心越强的人,越容易被批评冒犯。他们习惯于把他人的批评看作对自己人格的不敬、能力的贬低、身份的羞辱和威信的损害。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他们常常会对批评者发起“复仇”行动。在做出反击的时候,他们很少进行理性计算。出于自尊,他们宁可“鸡蛋碰石头”“胳膊拧大腿”。中世纪欧洲贵族间盛行的“决斗”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自尊走到极端就是自恋(narcissism)和偏执(paranoid)。 自恋者和偏执狂不仅不接受批评,拒绝认错,而且会用新的、更大的错误掩盖旧的、相对小的错误,以证明他们从来就没有犯过任何错误。结果是,错上加错,欲罢不能,灾难不断,直到没有机会再犯更大的错误为止。
对芸芸众生而言,自恋和偏执损害的只是自己的财富、事业、生活,最多是个人的身家性命,因为他们可用的资源有限。麻烦在于, 由于政治游戏更青睐自恋狂,位高权重的人往往有远高于常人的自恋倾向和偏执倾向。 他们呼风唤雨,支配大量社会资源,甚至拥有生杀大权。他们的自恋和偏执,他们的错上加错,常常给社会带来巨大的灾难,甚至生灵涂炭。
希特勒就是一个典型的自恋狂,甚至可以说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自恋狂。 他从来容不得别人的批评,包括他最信任的左膀右臂的批评。在入侵波兰之前三天,他的副手赫尔曼·戈林仍然在寻求避免跟英国人的冲突,建议他没有必要“赌上一切”。希特勒回答说:“在我的整个生命中,我总是把所有筹码放在桌上。”入侵波兰挑起世界大战,出乎希特勒的预料,被证明是一个错误,但他没有设法改正这个错误,而是走向一个更大的错误——侵略法国。
占领法国后,希特勒觉得自己已经赢得了战争,想诱使英国签订停战协议。丘吉尔不买账,希特勒又发起“不列颠之战”。不列颠之战未能让英国屈服,他又走向一个最大的错误——发起闪电战,计划用三个月时间攻下苏联。他认为,只要拿下苏联,英国人就会乖乖投降,美国就没有可能参战,他之前的所有决策就都将被证明是正确的!
德军在波兰进行的闪电战(Blitzkrieg,来源:holocaustresearchproject.org)
可惜,他没能如愿,斯大林格勒战役成为他的“滑铁卢”。
斯大林格勒战役被认为是“二战”最关键也最惨烈的战役,双方死伤人数超过一百六十万。希特勒命令德军不惜一切代价占领斯大林格勒,与其说是为了达到军事目的,不如说是为了希特勒本人的心理满足,因为,这毕竟是一座以“斯大林”命名的城市。对斯大林来说,保卫斯大林格勒,也关乎自己的尊严和荣耀,所以他命令红军“绝不后退一步”,违者杀无赦。在德军第六集团被苏联红军包围后,希特勒仍然固执己见地命令保卢斯将军坚守阵地,不得突围,结果全军覆没,战争局势彻底逆转。
03
信仰陷阱
信仰可能是宗教的,也可能是世俗的(如意识形态、民族主义)。经济学认为人的行为之受利益支配,因而是理性的。但无论历史上还是现实中,人的行为也受信仰的支配。信仰有一种不受个体控制的魔力,驱使人们做出理性计算难以证成的决策,甚至完全违背自身利益的决策。这种决策可能是善的,也可能是恶的。事实上,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悲剧都是理想主义者追求信仰的结果,而不是现实主义追求利益所致。确实,有时候理想主义只是利益的伪装,但不可否定,许多干坏事的人是真诚的理想主义者。希特勒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个人生活很简朴。
信仰的魔力来自其目标的善。理想主义者总是用目标的善证明手段的正当性,就像说“良药苦口利于病”一样,不论这些手段实际上是多么残忍。波尔布特处决所有戴眼镜的高棉人,理由是:因为眼镜证明他们是知识分子,所以是阶级敌人,该杀!
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也是信仰,经常导致种族冲突、战争,甚至种族灭绝。 纳粹在集中营屠杀了六百万犹太人,其手段之残忍,令人毛骨悚然。那些执行屠杀命令的纳粹官兵,作为个体也像普通人一样,有善的一面,但他们为什么会干令人发指的反人类勾当?因为希特勒给他们灌输了一种极端的反犹主义信仰:犹太人是德意志民族所有苦难的根源,他们总是用阴谋诡计颠覆德国,他们污染了雅利安种族的纯洁。在具有这种信仰的人眼里,犹太人不是人,是害人虫,是撒旦,是魔鬼,屠杀他们没有罪恶感。
希特勒上台后,纳粹党在德国大学里搞了一场“焚书坑儒”运动 ,运动的主力是学生组成的“希特勒青年团”,他们对纳粹党的意识形态坚信不疑。不仅犹太裔的教授被解职,犹太学者的书籍移出图书馆并销毁,甚至像爱因斯坦、赫兹、哈伯这些犹太裔科学家的名字都不能提。纳粹党提出要建立“雅利安物理学”“德意志数学”“德意志化学”;任何国际期刊的内容包含对第三帝国的批评,德国大学图书馆就取消订购,连英国出版的《自然》杂志也不例外。一九三三年五月十日,全国十九座大学城组织了一场“打倒非日耳曼精神的行动”,学生们按照纳粹意识形态标准,编制了一份“非日耳曼”图书清单,把清单上的书一本一本从各种图书馆搜出来,然后堆在公共广场付之一炬。
1933年,纳粹德国“雅利安化”运动时的焚书现场(来源:germanculture.com)
在纳粹德国,“希特勒”本人也成了一种信仰,希特勒就是上帝。 许多德国人遇到自己没法判断的事,会满怀信心地说“我相信他”,“他总是对的”。在战争即将结束,俄国人已经到了柏林大门口,纳粹败局已定的时候,一位受伤的二等兵还说:“领袖最近刚宣布,我们必胜。他从来没有骗过我们。我相信希特勒。”
正因如此,纳粹德国战败并不足以让希特勒走下神坛。真正让希特勒走下神坛的是战后的纽伦堡审判。纽伦堡审判让德国人了解了真相。没有纽伦堡审判,纳粹的历史很可能在德国重演。
04
群思陷阱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美国一直保持中立,直到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日本偷袭珍珠港后才参战。即便在当时,任何头脑清醒的人都明白,美国参战,日本必败。所以,“珍珠港事件”令丘吉尔和蒋介石都欣喜若狂。
1941年12月7日,日军偷袭珍珠港停泊的美国军舰(来源:britannica.com)
难道日本政府的决策者就看不明白这一点吗?他们当然看得明白。在战后的东京审判上谈到对美国开战决策时,铃木贞一(战时任企划院总裁)回忆说:“海军打心底认为与美国开战必败无疑,只是不愿意公开表态。陆军未必真想打仗,但又激烈反对从中国撤军。外务大臣坚定地认为,不答应从中国撤军,与美国交涉断无希望成功。因此,首相若想避免战争,仅存的办法要么是让海军大臣正式公开其真实想法,要么是让陆军理解海军未公开的意图,并同意撤军。我看得出首相很为难,因为从他个人来讲,他觉得自己无力说服海军或陆军。”( 伊恩·布鲁玛:《创造日本:1953—1964》第五章 )
这样,一群聪明人做出了一个愚蠢的决定,让日本走上一条自取灭亡的不归路。这就是“群思陷阱”导致的结果。
“群思陷阱”(groupthink)指的是群体中出现的这样一种现象:群体成员追求“和谐一致”的愿望导致了一个非理性的决策。 这里的关键是,和谐的愿望!这种愿望产生了不惜一切代价达成一致的倾向,每个人以团体的立场为自己的立场,不同意见被隐藏起来,或者被置之不理,因而群体表现出高度一致。为了和谐一致,人们甚至忘了群体本来的目标。
在群体中,个体之所以不愿意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压制自己的良心和理智,首先是因为他渴望被群体成员接受,不想成为另类,不想成为团结的破坏者;其次是因为他没有把握自己的判断一定是正确的,不愿在同事面前暴露自己的“无知”和“固执”;第三是因为没有人愿意承担责任,既然决策是大家的意见,即使错了,自己也不需要对此负责。
Groupthink:Psychological Studies of Policy Decisions and Fiascoes(来源:amazon.com)
前面讲了日本偷袭珍珠港的决策,事实上,在其原著中,詹尼斯把“珍珠港事件”中,美国的措手不及作为群思陷阱的典型案例。 驻夏威夷的美国海军将领有一种共同的错觉:日本人不会进攻夏威夷。所以即使来自华盛顿的警告也没有引起他们的重视。一场战役,日美双方都陷入了群思陷阱,日本人的群思陷阱把日本送上自取灭亡的不归路,美国人的群思陷阱让美国太平洋舰队损失惨重。
以上我们分别分析了四个非理性决策陷阱。需要指出的是,这四个陷阱不仅是相互关联的,甚至经常是共同发挥作用。 如何减少非理性决策导致的灾难?最有效的办法是权力和资源的分散化,以野心对抗野心,以权利约束权力。
在竞争性市场中,每个人都可能犯错误,但每个人的资源都是有限的,没有人有机会持续地犯灾难性错误。像埃隆·马斯克这样野心勃勃的人,作为企业家,只有消费者和投资者愿意为他的决策买单,他的商业帝国才能生存和发展;即使他因为决策失误而破产,社会也不会损失太大。
真君子表里如一,言行一致 伪君子表里不一,行不践言
“表”指公开的、别人看得见的表现;“里”是内心的认知、想法、信仰,只有自己知道,别人难以观察到。“言”是公开表达出来的东西,别人能听得到;“行”是行动、行为,别人可能观察到,也可能观察不到。在《真诚幻觉》一文中,我主要引用社会心理学家的实验研究,讨论了这样一种社会现象:迫于社会压力,“伪君子”不仅倾向于遵从“主流”,说自己内心不相信的话,做自己私下不认同的事,而且会充当“执法者”(“思想警察”),监督和惩罚那些言行与自己不同的人,以显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真诚的”。也就是说,他们不仅自己“指鹿为马”,而且绝不宽容胆敢“指鹿为鹿”的人。似乎不如此,就不足以证明他们自己是“主流”的忠实捍卫者。当然,生活中有伪君子,也有真君子。社会心理学家的实验不仅发现了“伪君子”,也发现了“真君子”,揭示了真君子与伪君子的不同。在韦勒、库瓦巴拉和梅西的品酒实验中(Willer, Kuwabara and Macy, 2009),A和B两杯酒完全相同,但27名实验参与者(占52.9%)给A的分数显著高于B,因为“A比B好”是“主流”观点(尽管不正确),这种“主流”观点在实验参与者给出自己的评价前就人所共知了。不过,还是有13人(占25.5%)给A和B打了相同的高分(正确但非主流)。甚至有11人(占21.6%)评价B好于A。这说明并非所有人都附和“主流”,也有人会公开表达不同观点。考虑到品味的主观性,即使同样的酒,由于个体的品味差异,或者品尝的先后顺序不同,可能会有不同的评价,我们不能由此就推断说,遵从“主流”观点的27个人说的一定是假话,不遵从“主流”的24个人说的一定是真话。但接下来“同行互评”提供的信息,使得我们有理由相信确实如此。在“同行互评”环节,那些不遵从“主流”观点的实验参与人(即那些认为“A和B一样好”的实验参与人),无论自己对“同行”(模拟参与人)的评分是否公开,对“离经叛道者”的评分都高于对“主流”的评分,尽管公开场合比私下场合的差异略微小一些。但那些遵从“主流”观点的实验参与人则完全不同:当知道自己的评分将被“公开”时,他们给“主流”观点的评分显著高于给“离经叛道者”的评分;但当知道自己的评分将被“保密”时,他们给“离经叛道者”的评分显著高于给“主流”观点的评分,与信息公开时正好相反。显然,那些坚持自己的判断、不受“主流”观点影响的参与人,不仅自己在公开场合说真话,表里如一,而且不会贬低“离经叛道者”;而那些追随“主流”观点的人,不仅自己“公开说假话,私下吐真言”,表里不一,而且还会故意贬低“离经叛道者”。类似地,在“论文评价”实验中,那些遵从“主流”,因而给一篇“胡编乱造”但号称是“哈佛著名教授”的论文打高分的实验参与人,即便私下认同给出低分的“特立独行者”的评价,公开场合还是故意贬低后者。而那些说真话的人,无论是公开还是私下,都敬重“特立独行者”,甚至公开场合对其评价更高。这说明,有些观点和社会规范之所以成为“主流”,并不是大多数人相信它们是对的,而是因为“尽管没有人相信它是对的,但每个人都(错误地)以为其他人相信它是对的,每个人在公开场合都说它是对的,并且每个人要求其他人说它是对的。”因此,“主流”可以是自我强化的(self-reinforced),多数人不认可的规范完全可以变成“主流规范”。它们不仅能得到多数人的“遵从”(compliance),而且能得到多数人的“执行”(enforcing, 即强迫他人遵从)。这就是社会心理学家说的“群体幻觉”(pluralistic ignorance)。社会心理学家还用计算机模拟模型证明,“伪君子”在强迫人们遵从“主流”规范上比“真君子”(真信徒)表现得更为积极,思想警察实际上可能是骗子(imposter)(Centola, Willer and Macy, 2005)。这是因为,真君子“遵从”是发自内心,他们坦坦荡荡,不害怕别人指责自己不真诚,但伪君子最害怕暴露自己的“伪真诚”。比如,抗日战争结束后最起劲诬陷别人是“汉奸”的人,正是那些真正的汉奸。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就是隐瞒自己的汉奸史。类似地,在过去的政治运动中,一些家庭出身不好的人表现得最“革命”。事实上,经验观察表明,“伪君子”经常会用力过猛,比如美国弗洛伊德事件中一些政客当众“下跪”,似乎不下跪,就不足以证明自己是“反种族主义者”。当然,我们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说,遵从“主流”者就是“伪君子”,不遵从“主流”者就是“真君子”。真君子和伪君子的根本区别在于是否表里如一、言行一致。如果一个人内心真的相信“主流”,他遵从“主流”就是真君子;反之,如果一个人内心相信“主流”,但在某些特定的场合,出于机会主义的考虑,假装“特立独行”、反对“主流”,他也是个伪君子。爱因斯坦在物理学上至死也反对量子力学,在社会理论上坚持“为需要生产”、反对“为利润生产”,但他是一个真君子,因为他说的就是他内心相信的。像著名的柏林牧师马丁·尼莫拉(Martin Niemoller)这样的人,也是真君子。尼莫拉早年集爱国主义、军国主义以及宗教虔诚于一身,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作为一名海军军官服役于德国舰队,屡立战功,获得铁十字勋章。一战后,他反对过魏玛共和国和1919年的和平协议,成为希特勒的铁杆支持者和坚定的反犹主义者。他认为,犹太人对世界历史造成了恶劣影响,将永世受到诅咒;德意志民族需要一位新的“民族领袖”承担历史大任,希特勒正是这样的“民族领袖”。但希特勒上台后,出于对基督教的虔诚,尼莫拉反对纳粹党对教会的控制,参与组建了“认信教会”(Confessing Church),与官方的“帝国教会”相对抗。他还通过一系公开演讲表达了对纳粹当局的敌意,点名道姓批评戈培尔等纳粹领导人,终于为当局所不容,1937年被抓,希特勒亲自下令将他关进塞克森豪集中营,受尽羞辱和折磨,战争结束前差点被处死。在集中营,尼莫拉见证了犹太人遭受的苦难,开始反思早年的反犹主义观点。他告诉一位狱友,犹太人和日耳曼人一样,应该被同等对待,他之前要求限制犹太人公民权利的想法是错误的。二战后,回忆起自己被捕和牢狱生涯时,尼莫拉为当初和纳粹政权达成妥协而后悔,为追求狭隘的宗教利益而自责,写下了那篇著名的反纳粹忏悔诗《起初他们》,其中最后一句是:“当他们来抓我时,再也没人为我说话了。”也就是说,一个人持什么样的观点,本身不构成区分真君子和伪君子的标准。人与人之间观点不同,见仁见智,正是人类进步所必须的,因为事前没有办法判断什么样的观点是对的。科学真理也是相对的。许多曾经被认为是正确的、科学的理论、信条,后来证明是错误的;而一些原来被认为是错误的观点,后来证明是正确的。当然,如果认识到自己错误,但出于“面子”,死不认错,那就是伪君子。不过,因为通常情况下,违反“主流”比遵从“主流”需要承担更大的个人成本(这是“社会压力”的基本含义),遵从“主流”者中的伪君子比不遵从“主流”者中的伪君子比例要大。比如,在天主教占主流的社会,天主教徒中的“伪君子”比例一定高于基督新教信徒中“伪君子”的比例;而在基督新教占主流的社会,情况正好相反。“左派”和“右派”中都有“真君子”和“伪君子”,但在“左派”占主流、正统地位的社会,“左派”中“伪君子”比“右派”中的“伪君子”比例高得多。“伪君子”和“主流”是相互强化的:“主流”生产“伪君子”,“伪君子”创造“主流”。我们可以给出如下图所示的基本分析框架。每个人都有“私下”和“公开”两方面。对一个观点或规范,人们私下可能相信也可能不相信,公开场合可能遵从也可能不遵从。这样,总共有四种可能的类型:A类型:私下相信,公开遵从;B类型:私下不相信,但公开遵从;C类型:私下相信,但公开不遵从;D类型:私下不相信,公开不遵从。A类型和D类型是真君子,因为他们“表里如一”;B类型和C类型是伪君子,因为他们“表里不一”。
一个人能否做到表里如一,第一依赖于他内在的信念有多强,第二取决于外部压力有多大。信念特别强的人,不大容易说假话,因为说假话导致认知失调,心理成本太高。宗教的殉道者和闹革命的牺牲者就属于这一类人,对他们来说,背叛信仰还不如死。比如,托马斯·莫尔(Thomas More), 这位亨利八世国王的首席大臣、大法官和《乌托邦》一书的作者,当亨利八世与罗马教会分离、自认英格兰教会首脑时,他只要签字认可,就可以保全自己,但他宁可上断头台,也不愿背叛自己对天主教和上帝的信仰。希特勒1933年上台后,纳粹党没费吹灰之力就征服了德国学术界,有犹太血统和公开批评纳粹党的教授被解聘,留任的教授们变得服服帖帖,甚至主动投怀送抱,数百人联名签署呼吁书,支持希特勒和国家社会主义政府。但纳粹党对宗教界的征服却遭遇到顽强而持续的抵抗,围绕德意志基督徒理念统一国教、融合德国新教和纳粹种族主义的计划以失败告终,与天主教的斗争也只取得有限的成果,即便有超过三分之一的天主教神父受到不同程度的惩罚,有些甚至被监禁。“耶和华见证人”这个宗教团体始终拒绝向纳粹政权妥协,他们拒绝起誓效忠希特勒,不行纳粹礼,不参加政治集会,拒绝参加选举,拒绝应征入伍,导致其中950名见证人死在集中营。其原因就在于,教士和神父比学者和专家有更强的理念,对自己的信仰更虔诚,更少功利主义,政治压力对他们起的作用有限,有时甚至适得其反。但对大部分学者而言,“学问”就是“饭碗”,他们信奉的是“生存哲学”,很容易在外部压力下屈服。所以不难理解,当上世纪30年代计划经济思想和凯恩斯主义时髦起来的时候,只有少数像米塞斯、哈耶克这些具有坚定信念的经济学家,才可能举起市场经济的理论大旗。对信念不很强、缺乏自信的人来说,在面临社会压力时,要坚持自己的观点是很难的,所以他们更可能随波逐流,以保持“永远正确”。不读书、不愿思考、缺乏推理能力的人,通常不会有很强的信念,很容易被别人忽悠。这就是普通大众容易变成“乌合之众”的原因。希特勒非常明白这一点,所以他说:“想要发动的群众越广大,宣传中的知识水平就必须越低……广大人民群众的理解力非常有限,他们知识不多,但忘性很大。” 他还说,宣传必须激发激情,而不是理性,因为“绝大多数人民群众的性情和态度都过于女性化,以至于冷静的说理对思想和行动的影响,远小于情绪和感情的作用。”这样说当然不意味着有很强理念的人一定对人类有好处。事实上,在人类历史上,由“真君子”的强理念导致的灾难比比皆是,既有宗教的,也有世俗的。避免这种灾难的办法是减轻“主流”观点对每个个体排他性的物质和精神压力。比如西方近代实行的“政教分离”和宗教的世俗化,使得做“异教徒”的成本大大降低。宗教国家“政教合一”,用暴力手段迫害异教徒,灾难就难以避免。没有人可以完全无视社会压力,因为没有人可以完全置个人利益于不顾。不遵从“主流”的人,通常会错失有利可图的机会,甚至面临生命危险。这也是为什么越是自私的人,越可能表里不一。指鹿为马的人不是因为自己不知道那是鹿,而是因为说真话的代价太大。因此,现实中,如果一个人能做到70%的情况下“表里如一”,就够得上是“真君子”了。当然,如果70%的情况下“表里不一”,就只能归为“伪君子”了。没有一个社会没有伪君子,也没有一个社会没有真君子。关键是各自的相对比例。这取决于体制和文化。如果一个社会中的大部分人在大部分时间不得不当伪君子,这个社会就容易走向灾难。 任何社会都有“主流”。一个健康的社会,人们对“主流”规范和价值观念的遵从,是出于尊重而不是恐惧。改革就是减少人们对外部压力的心理恐惧和得失计算,使得更多的人愿意做真君子,而不是当伪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