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认为,对于美国政治的健康生态而言,川普赢不如拜登赢,拜登大胜不如拜登小胜。川普落败可以让共和党和挺川者冷静下来,认真检讨过去四年川普对于保守主义理想以及美国的政治、法律和民情造成的伤害和破坏。拜登小胜可以让民主党、主流媒体以及自由派的知识分子反思在新冠疫情肆虐之际,为什么川普仍有如此之多的支持者,反思政治对手问题意识的部分合理性。
文化多元主义抑或多元文化主义?
促使华人川普主义者从哈耶克信徒转变成柯克信徒的一个主要原因是,他们相信随着人口格局的改变,必然导致“白人国家”和“基督教文明”的永久丧失,因此有必要在种族、性别、移民、堕胎、同性恋和宗教议题上全面阻击自由主义。
丛日云教授尝试区分文化多元主义(cultural pluralism)和多元文化主义(multiculturalism)。按照他的定义,文化多元主义“承认多元文化共存的现实,在宪法共识的基础上,尊重各少数族群、宗教、弱势群体或边缘群体的特殊文化,同时它又坚持在多元文化格局中主流文化的主导性,推动各种文化融入主流文化。”丛日云认为“对这种多元文化的尊重与宽容,是自由主义题中应有之义。也是特朗普这一派保守主义者所珍重的价值,所以,他不会挑战和损害这种多元主义。”但是多元文化主义有所不同,它
“将重心转向对文化多元性价值的强调,认为文化多元化本身就是值得追求的,为此,它极力贬抑主流文化,欣赏、推崇甚至崇拜各少数族群、宗教以及社会弱势和边缘群体的文化。这样,美国的主流文化受到了严重侵蚀和削弱,从而带来文明的危机和衰落。从这个角度看,多元文化主义是西方文明的败坏性因素,它的流行其实是西方文明的自虐、自残与慢性自杀的行为。特朗普反对的正是这种类型的多元主义。他想让美国‘再次伟大’的含义之一,就是停止这种自杀行为,让美国文明重振自信、重现辉煌。”【20】
丛日云的分析存在着不少事实性的错误和观念上的混淆。如前所述,丛日云认为文化多元主义“坚持在多元文化格局中主流文化的主导性,推动各种文化融入主流文化。”仔细考察他的观点,就会发现他与亨廷顿的基本立场没有差别,丛日云指出:
“我们知道,文明是一个生命体,其文化是其灵魂或精神,其物质载体是具体的族群,即创造和传承这种文明的民族或种族。你不能指望别的民族传承你的文明。……对于移民潮带来的人口结构变化,特朗普这一派人忧心忡忡。他们担忧的不仅是恐怖活动、犯罪、福利负担和劳动力竞争等问题,更担忧的是鸠占鹊巢、美国传统的白人基督教文化的前途问题。”【21】
由此可见,按照丛日云的观点,所谓“推动各种文化融入主流文化”,其实质就是“化多为一”,进而实现“多上之一”——将多元文化彻底地同化成白人基督教文化,这根本不是在主张文化多元主义,而是在倡导文化一元论。时至今日,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川普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保守主义者,他支持的也不是文化多元主义而是白人至上主义。如果“让美国再次伟大”就等同于回归白人基督教文化,那么这种做法不仅违背美国的建国理想与信念,而且必然会对少数群体造成压制性和排他性的现实恶果。
丛日云关于多元文化主义的批判虽然有部分道理,但仍然失之偏颇和简单。比如他在文中提到,“有一个叙利亚裔移民青年申请斯坦福大学,他提交的作文是将“黑命贵”(Black Lives Matter,或译为“黑人的命也是命”)写了一百遍。”丛日云认为此举堪比文革中的“白卷大学生”,而且“斯坦福大学对录取这个学生作过一个解释,其中一个考虑,就是增加校园的多元文化。”【22】以上说法充满了事实性的错误,只要到外网稍微做一下事实核查,就会了解这位名叫齐亚德·艾哈迈德(Ziad Ahmed)的青年并不是白卷大学生,相反他各方面的表现都很优异,他并没有在一篇作文中重复写了一百遍BLM,而是在按照规定提交了所有材料之后,针对申请表中的最后一个问题——“对你来说什么是重要的?为什么?”——填写了一百遍BLM,因为他想真实地表达内心最强烈的愿望。当这位青年在推特上披露自己的这项行为之后,斯坦福大学的发言人确认给他发放了录取书,但并未承认与此行为有关系。【23】
丛日云也许会反驳说,即便自己犯了事实性的错误,但是他对于美国政治文化的整体趋势的担忧依然是成立的:“这样的多元化搞下去,就突破了适当的界限,带来平行的政治,将文化熔炉变成文化马赛克,国民整体素质下降,国家失去内在凝聚力,终致社会解体和文明的衰落。”【24】
要想辨明其中的是非曲直,需要从观念层面上厘清真正的多元文化主义的理论诉求和现实目标。按照西方学界的常识观点,多元文化主义主张正视并尊重差异性,而不是通过普遍抽象的同一性来取消差异性,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多元文化主义的支持者
“反对将少数群体的成员同化(assimilate)到主流文化之中的‘大熔炉’的理想,支持少数群体成员可以维持其独特的集体身份和实践的理想。在移民问题上,支持者们强调多元文化主义有助于而不是削弱了把移民融合(integrate)进社会的过程;多元文化主义政策为移民的融合提供了公平的条款。”【25】
这里的关键词是“同化”与“融合”。二者的区别在于,“同化”是以某个主流文化——在亨廷顿和丛日云这里被具身化为“盎格鲁—新教”或者说“白人基督教文化”——为标准,将少数文化消弭于其中,这条思路表面上看似尊重文化和价值的多元性,实则却是寻找“多上之一”的文化一元论。与此相对,“融合”的意思是,一方面充分尊重文化多元的事实,认为这个事实本身就是有价值的,为此有必要诉诸各种法律和政策以维护文化的多样性与特殊性,另一方面,多元文化主义并不主张所有的文化价值一视同仁、没有高下之分,也不认为它们可以天然地保持和谐,而是要通过积极的融合才能实现社会团结,具体到美国社会,融合的标准和方向不是朝向某个特定的宗教或者种族,而是朝向更为抽象和一般化的价值与信念,比如个人主义、民主主义、宪政主义、法治、人类平等,等等。正是基于这些实质性的观念,才有可能在尊重文化多样性的同时确保社会团结和国族认同,真正实现“多中之一”。
通过以上讨论不难发现,丛日云二分法的谬误在于,他所主张的“文化多元主义”和反对的“多元文化主义”均发生了不同程度的观念扭曲和变形:他认同的“文化多元主义”实际上是寻找“多上之一”的文化一元论;他所反对的“多元文化主义”实际上是“化一为多”的文化相对主义。而真正的“多元文化主义”试图寻找“多中之一”,这个任务比起文化相对主义来说更加看重“一”,比起文化一元论来说更加尊重“多”。
当然,理论的龙种往往会产出现实的跳蚤,尽管我们可以在观念上厘清多元文化主义与文化相对主义的差异,但是必须承认,在现实效果中前者始终存在滑向后者的危险,就此而言,我虽然不接受丛日云的分析框架和解决方案,但却部分认同他的问题意识。事实上,早在上世纪90年代末理查·罗蒂就在《筑就我们的国家》中探讨过文化左翼对于国家认同的负面影响,2016年川普当选之后,弗朗西斯·福山、马克·里拉、乔纳森·海特等人都对身份政治、政治正确、取消文化和新左翼社会运动进行了认真的反思与检讨。多元文化主义会不会最终滑向文化相对主义,导致美国文化的碎片化,进而瓦解国家的共同文化基础?凡此种种都是值得严肃探讨的开放问题。
关于多和一的关系,南卡罗来纳州的资深共和党议员林德塞·格拉汉姆说过两句发人深省的话,一句是“多样性是一种优势,而不是一种劣势。”另一句是“美国是一个理念,不是一个种族。”【26】只有基于这样的认知,保守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共和党与民主党才有可能在移民问题以及多元文化主义问题上达成有价值的共识。
在华人川普主义者的所有迷思中,“曲线救国”最值得同情,但我不打算深入探讨这个欲语还休的话题,只想提出两个观察和思考:1. 绝望的情绪会严重干扰一个人的现实感和对未来的预期,以至于病急乱投医,犯下所托非人的错误。2. 临渊羡鱼但却不能退而结网,这是所有隔岸观火同时又全情投入的华人的悲哀。
三、结语
托克维尔这位美国民主的伟大观察者早在180年前就曾经指出,对于美国民主体制的影响,地理的贡献要小于法律,而法律的贡献又要小于民情。2020年美国大选进一步撕裂了美国社会,一个国家、两种民情,针锋相对、势不两立,方此之时,维系民主制度和美国认同的重任就落在了法律上。就此而言,我赞同川普和共和党的支持者搜集一切具有法律意义的证据,在法庭上对大选结果提出挑战,当然,前提是尊重法律,愿赌服输。
2021年1月6日,白人至上主义者试图通过占领国会山干扰参众两院对选举人团票的认证,事件发生过后,有人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段戏仿对话:
这是一场叛乱吗?不,陛下,这是一场革命。
这是一场革命吗?不,总统,这是一场叛乱。
究竟是叛乱还是革命?违宪还是护宪?颠覆自由民主还是保卫自由民主?时至今日不同立场者依然各持己见。2020年大选不仅撕裂了原本就已两极化的美国政治,而且在华人知识圈中造成了难以弥合的争端。曾经的同道中人分道而行,曾经的“政治分歧”演变成了“政治冲突”。
所谓“政治分歧”,根据马特·斯里特的观点,意味着双方仍旧共享一组政治价值,并对基本的政治安排(比如宪法、民主程序以及三权分立的政治框架)解决分歧的能力保留信心,而“政治冲突”则是持有对立价值的双方试图绕过民主和法律的手段,直接诉诸暴力与革命来解决问题、压制对手,甚至是消灭敌人。【27】
这是一个让人至为沮丧的结论,但我依然选择相信美国制度的自我修复能力和美国人民的自我反思能力。我始终认为,对于美国政治的健康生态而言,川普赢不如拜登赢,拜登大胜不如拜登小胜。川普落败可以让共和党和挺川者冷静下来,认真检讨过去四年川普对于保守主义理想以及美国的政治、法律和民情造成的伤害和破坏。拜登小胜可以让民主党、主流媒体以及自由派的知识分子反思在新冠疫情肆虐之际,为什么川普仍有如此之多的支持者,反思政治对手问题意识的部分合理性。
有人说,川普的最大问题就在于让左右都变得更糟了。但愿拜登能让左右不再变得更糟。
注脚:
[1]杨宇豪,《投票给特朗普的时候,我的脚下像灌了铅》,微信公号“世界说”,2021年1月18日。
[2] 视频采访,请见https://m.youtube.com/watch?v=9VLo4EokJjY& feature=youtu.be。
[3] 中译本将英文书名Who Are We改译成了《谁是美国人》,参见塞缪尔·亨廷顿,《谁是美国人?:美国国民特性面临的挑战》,程克雄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10),页248-249。
[4] 萧三匝,《川普主义已经赢了》,微信公号“萧三匝”,2021年1月26日。
[5] 赵敦华,《为普遍主义辩护:兼评中国文化特殊主义思潮》,参见《学术月刊》2007年5月号,页36。
[6] 周濂,《后形而上学视阈下的西方权利理论》,参见《中国社会科学》2012年第6期,页49-50。
[7] 钱满素,《美国自由主义的历史变迁》(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页7-14。
[8] 同上,页15。
[9] 杰瑞·纽科姆,《圣经造就美国》,林牧茵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页19-20。
[10] 同上,页19。
[11] 塞缪尔·亨廷顿,《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保守主义》,王敏/译 刘训练/校,《政治思想史》,2010年第1期,页162。
[12] 引自王建勋2020年11月4日的朋友圈发言。
[13] 哈耶克,《经济、科学与社会:哈耶克论文演讲集》,冯克利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页319-320。
[14] John Rawls, Justice as Fairne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p. 139.
[15] Nancy Fraser and Axel Honneth, Redistribution or Recognition? A Political-Philosophical Exchange(London:Verso, 2003), p. 77.
[16] 转引自詹涓,《民主党要在美国搞社会主义?已经转向极左?》,微信公号“纽约时间”,2020年12月5日。
[17] James R. Kurth, “A History of Inherent Contradictions:The Origins and End of American Conservatism,” in American Conservatism, edited by Levinson, S. V. & Williams, M. S. & Parker, J.(New York:NYU Press, 2016), pp. 13-18.
[18] 塞缪尔·亨廷顿,《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保守主义》,王敏/译 刘训练/校,《政治思想史》,2010年第1期,页166。
[19] Russell Kirk, “A Dispassionate Assessment of Libertarians,” in Freedom and Virtue:The Conservative/Libertarian Debate, edited by George W. Carey(University of America 2004), p. 182.
[20] 丛日云,《特朗普反对什么样的多元主义?》,网络资源:http://www.aisixiang.com/data/112289.html。
[2[1]] 丛日云,《特朗普反对什么样的多元主义?》,网络资源:http://www.aisixiang.com/data/112289.html。
[22] 丛日云,《特朗普反对什么样的多元主义?》,网络资源:http://www.aisixiang.com/data/112289.html。
[23] 参见The Washington Post网站2017年4月6日的报导,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ews/grade-point/wp/2017/04/06/his-application-essay-for-stanford-writing-blacklivesmatter-100-times-he-got-in/
[24] 丛日云,《特朗普反对什么样的多元主义?》,网络资源:http://www.aisixiang.com/data/112289.html。
[25] “Multiculturalism,”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网络资源:https://plato.stanford.edu/entries/multiculturalism/。
[26] Julie Hirschfeld Davis, “A Senior Republican Senator Admonishes Trump:‘America Is an Idea, Not a Race’,” in The New York Times, Jan. 12, 2018, https://www.nytimes.com/2018/01/12/us/politics/trump-immi gration-congress.html
[27] Matt Sleat, Liberal Realism:A realist theory of liberal politics(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17), p. 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