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的希腊的语境里,认为人是城邦的动物,文明偏重于一套政治体系。
在西方的希伯来语境中,人被神(God)所创造,父母只是将其带到人间而已。
如是,东西方之间在“人文——化成”方面的差别出现了。西方文明的源头是“两希文明”,即希伯来文明和希腊文明,认为人神两分、主客二分。中国文明的源头是“六经体系”,《诗》《书》《礼》《易》《乐》《春秋》构成了中华文明的基底和土壤,这是一种没有“人神两分”的存有的连续性,强调“天人合一”,主客一体。
抛开地缘政治和民族国家利益不谈,所谓的“文明冲突”,如果真有的话,其核心是东西方价值观的不同,是本体论的不同。明其异,才能求其同,才能够在遥远的地平线找到重叠共识。
资料图:游客参观希腊雅典卫城。
中新社记者:您参与组织每年一届的以“华夏文明与世界文明对话”为主题的“嵩山论坛”,与来自世界各地的不同文明的代表人物交流讨论。纵观东西方的多元文明,您认为存在高低、优劣之分吗?
王建宝:不存在。
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提出“轴心时代”,把全世界的主要文明划分为四大轴心文明:一是人神两分的希伯来文明,包括与之一脉相承的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文明,是“神”的文明。二是追求理性科学的希腊文明,是“理”的文明。第三种是印度文明,追求究竟涅槃,是“空”的文明。第四种就是中华文明,在日常生活中成就君子人格,是“圣”的文明。这四种文明于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左右在世界各地几乎同时出现,构成了“轴心时代”。雅斯贝尔斯的这种划分至少超越了欧洲中心主义,但是也有一个问题,他当时没有看到各大土著文明,比如美洲印第安人、非洲地区的文明等。
人类要超越轴心时代的傲慢,尊重各大土著文明,使得我们能够从轴心时代进入到第二轴心时代。在此过程中,中国“和而不同”的思想就能发挥作用,从承认差异到庆幸差异。正因为有差异,有不同,才有天地万物,这是“和而不同”的本意。总之,各大轴心文明和土著文明之间没有高低优劣之分。
资料图:良渚古城遗址公园。张煜欢 摄
中新社记者:您曾应邀出席联合国“发展、环境与和平加深协作国际会议”并发表演讲,认为被地方性遮蔽住的儒家思想有其全球意义,为文明对话提供了普世语言。您认为在文明对话中,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中国智慧可以发挥何种作用?
王建宝:儒家是一个地方价值,有可能开创出全球意义,为整个人类命运共同体贡献源自中国的精神资源。
首先,无论是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基督教的末日审判,还是福山所谓的“历史的终结”,都认为历史有开始有终结,是线性的时间观,其背后的心灵结构惊人的一致。当今世界并非“你的今天就是我的昨天、你的明天就是我的今天”的线性历史观,并非要全盘西化,而是应该有多元现代性,不只有西方一种现代性。
其次,孔子主张“仁者爱人”,王阳明说“草木瓦石皆有情”,这为突破人类中心主义提供了精神资源。一旦突破了人类中心主义,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不只人与自然之间的生态环保问题可以解决,人与人之间、民族国家之间的问题也可以解决。
第三,中国对于国家既有其先秦时代的历史回响,也有现代立国的现实关怀。顾炎武认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中国领导人提倡“人类命运共同体”,或是这种天下观的现代性转化,是一种“天下大同”的历史担当吧。
资料图:孔子博物馆全景。孔子博物馆供图
中新社记者:文明的冲突可以用中国智慧消解吗?
王建宝:可以。
如果儒家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为己之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一个金律。我不想你对我做的,我也不会强加于你。细思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看似消极,实则保证了彼此之间的和平与尊重,这是一种“恕道”。同时又有一种积极的“忠道”,叫“己欲立立人,己欲达达人”,我好也让你好。
儒家文明是一个学习的文明,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在中国历史上,没有专业的神职人员到处去传教。一个学习的文明而不是传教的文明,更不是侵略征服他者的文明,能够海纳百川,在形成有机共同体的过程中,或可消除各种中心主义和极端思想。这种传统为文明对话能够提供非常好的精神资源。
举个例子:二战结束不久,联合国成立,但作为其基本法之一的《世界人权宣言》因涉及多种语境而难以签署。中国学者张彭春提议《宣言》应当兼顾西方思想以外的其他思想,把“良心(Consciousness)”“义务(Duty)”“兄弟之伦(Brotherhood)”写入《宣言》,破解了当时的僵局。
《宣言》的例子说明,东方价值需要西方价值的砥砺唤醒,西方价值需要东方价值的救弊补偏。反之亦然。
6月8日,“古蜀之光”三星堆·金沙遗址出土文物大展在上海奉贤博物馆开展。图为市民进入展馆内参观。 殷立勤 摄
中新社记者:在与西方文明对话的过程中,中华文明如何能更好被理解和接受?
王建宝:中国最大的问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话语体系,没有形成具有批判精神的集体共同意识。虽然现在中国有了来自全球的观众并进入了全球舞台的中央,但如何用他者特别是西方人听得懂的语言把中国故事讲好,值得大家共同思考和努力。
一方面,中国要回归自己的精神传统,以文化自觉建立文化认同,树立文化自信;同时,不断与世界交流对话,在全球文明对话的过程中消解文明的冲突。
当然,中国更要同情地理解西方文明的困难。首先,“一神教”正在努力开发出超越本教教义的普世的语言;其次,消解了神圣性和敬畏感的现代社会需要“复魅”;第三,启蒙运动以来产生的自由人权等价值或许是普世的,但是又不见得足够,毕竟全球贫富差距这么大,光有自由没有正义也说不过去。
“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应该摒弃冷战思维,超越东西之分,超越古今之辩,超越体用之争。无问西东,天下一家。以仁为体,实现人类命运共同体。